阿江 作者:WingYing【完结】(14)
怪闹心的。
石头已经有十三岁了,可看起来个头也没比十岁小孩儿高多少。阿江想起小石头掰着手指认真数给他看的模样,心口一刺一刺的,连着几天都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色。
老头儿每天过来的时候都会把小孙孙带过来,他们家里其实还住着小儿子一家,叔叔还成,叔母却不怎么待见这个大伯的遗腹子了,尤其生了孩子之后,对石头实在算不上厚道,平时也没少吆喝着,说得难听的时候,也会呼喝他是个吃白食的。老头儿心疼孙孙,宁愿出去找活儿,自己出钱把小石头养大,也不愿叫傻小子被小儿子的媳妇一直作践。
那婆娘也真是的,石头平时也没少帮她看着那小杂果铺子,家里的杂活儿也有份做,说起来,石头傻归傻,可手脚却勤快得很,就算蒋家院的大少对他好,每天下学了都给他吃点心喝冰水,石头也一定会把自己的那份儿活给做好。
阿江现下真正领略到何谓归心似箭,连骑车都骑得忒快,把那偷偷跟在他后面的小姑娘们甩的老远。他一回去院子,那个少年总是蹲在花丛堆里,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会钻出来,然后咧嘴傻兮兮地笑着──阿江。
阿江会耐心地在坐在石阶上等小石头把活儿干完,然后才有顺当的理由带他进屋子里。他会把少年带进自己的房间里,那红木柜子里一翻开来,有各种各样的名贵零嘴、来自各个国家的巧克力,还有爷爷奶奶或者是那些为了讨好他们家的人从城市里送过来的好玩东西──阿江发现这些东西终于体现出了它们的价值,至少它们在小石头这儿是备受青睐的。
阿江不会一次全都把它们给石头,他每天只拿出几颗,亲眼盯着少年吃完──之前他让石头带了一些回去,后来偶然一次问了,才知道那些巧克力糖果零食全被婶子的宝贝儿子给抢走了。
仆人端了蜂王浆进来,这个金黄色的糖水是傻小子最喜欢的饮料。
而那个在他面前坐着的年长少年跟他一起伸着长腿,并肩坐在地上,静静地含笑看傻小子把吃剩下的糖纸仔仔细细地叠起来,把它们藏进兜里。
谢谢。
小石头接过了蜂蜜,对着仆人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帮佣的大妈好笑地拍拍那秃瓢瓜子。
小石头两手捧着杯子,边看着阿江,边小口小口地喝──阿江很奇怪,有时候会给他喝糖水,有时候给他喝得东西却很苦。石头并不知道,大少爷自从看见他胳膊上的金鱼肉,活活做了几天噩梦,当下就把屋子里能进补的东西全翻出来了,反正那些东西他们家又不缺,留着要么都转手送人,要么多半都是吃不完扔的。
好喝么?
嗯!
少年打了一个饱嗝,点点脑袋,接着站起来把空杯子拿了出去。
阿江的房里有很多书,多的是原文书籍,最近倒是添了几本带图画的。
石头没去上学,小学一年级还没上完,就被鉴定为特殊儿童,乡里的正规小学只有一所,老师们不愿意加重负担,就好言好语地叫人把孩子送回去。这恰恰合了他家婶子的意,虽说小学现在已经是义务教育了,可那些课本书包营养午餐费啥的,哪样儿不需要钱?
石头就被这么耽搁着,家里只有爷爷会教他读书写字,这样勉勉强强的,至少能会写自己的名字,简单的加减运算也还过得去了。
阿江翻开了图书,石头就趴在他的脚边撑着下巴,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自己听,一天讲一页,还教他写字。
少年学得那样认真,跟着阿江的字一划一划地描着。
阿江轻轻地摸着他的后脑,又一声叹息。
怎么会这么心疼一个人?甭问他,他自己也拎不清,一见到这傻小孩儿,就跟撞邪似的,不对,根本就是得了心脏病了。
过了段时间,阿江在饭桌上跟他父亲蒋代表提起了这事儿。
这个儿子啊,从来没张嘴要过什么,一开口就这么古怪。蒋家夫妇抿嘴笑了,也不多说就应了,反正算不得啥事儿──他们不是不知道独子最近跟个下人过从甚密,不过他们清楚儿子是有分寸的人,再说,只是个伴儿,就跟猫猫狗狗一样,本质上其实没多大区别。
有了蒋代表开口,石头很快就重新编进了学校里。
他穿着蒋家赞助的新校服,背着崭新的书包,里头放着小学的新彩图课本、还有阿江给他买的文具……然后,跳上了蒋大少的自行车后座,终于能跟着他一起上学去了。
这里小学和初高中都是并在一齐的,中间隔了篱笆门,操场那些都是一块儿用的。
所以有时候高中在早自习,阿江站在窗前,就会瞧见草坪上一堆小毛头里多出的一个高个头儿,因为个子最高,结果只能排在最后。但是这完全不损石头的热情,他练操练得最有劲儿,别的孩子还在昏昏欲睡,他就已经跑了操场一圈。因为有蒋代表的特别“叮咛”,老师们对这个傻小子也算不错,再说石头从来不吵不闹,听话乖巧,久而久之,一些有爱心的老师也能放下偏见。
唰──
物理老师和班里的其他同学顺着声音瞧了过去,只看坐在最后面靠窗位置的蒋大少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半个身子几乎要探出窗外,也不知他瞧见了啥,脸色一阵青白,连书包都来不及拿就往后门快步而去。
诶、诶,蒋同学,你上哪儿去。
他停了下来,报告,我贫血。
……行,那多多休息。好了,我们接下来看这个公式……
等阿江跑到了操场上,那里的风波已经告一段落了。高年级运动部的学生占据了大部分的草坪,而剩下的一班小学生被赶到操场外。
他现在跟二年级一起上课,那些孩子们平时都喜欢跟他玩,这年纪的小孩子一般不太敏感,只以为石头是因为身体不好才落了级,不会想到其他方面去。石头交了一堆小朋友,又有阿江常给他的糖果让他分给朋友们,这段时间几乎是他十几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时候。
今天因为操场的使用,原本这是小学生使用的时段,结果那帮高中的混混没去上课,跑到球场里踢球,就把小学生们都推搡了出去。那些大孩子欺负他们的时候,石头第一个站了出来,理所当然地被拳打脚踢了一番,这对石头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可那些人嘴巴却没管着,一会儿说他是傻子,一会儿又说他克死了亲爹连妈都跟野男人跑了……
等石头起身,把滚落的皮球抱起来,那些小朋友们都站在边儿上,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小石头!
阿江赶过来的时候,石头正站在树下,他手里抱着前阵子新买的红色皮球,脸肿了大半边儿,留下了狰狞的红色印子,白色的运动服弄脏了一大片儿,其他的孩子们早就散了。
阿江。
石头听到声音诧异地抬起脑袋,两行猩红的液体就从鼻子滑了下来。
阿江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一样,一动也不动。石头“啊”了一声,笨拙地要抬手擦脸,却听到阿江说了一声:别动。
那声音太凉了,连石头都察觉到了不对。阿江拿出了手帕,俯下`身来抬起他的下巴,帮他擦掉脸上的鼻血。
石头不敢乱动,阿江现在的眼神很凶,好像会吃'人。
小石头,告诉我,是谁动的手?
阿江的声音很轻,就跟哄他喝苦苦的汤的时候语气差不多。石头仰着脖子,手上还隔着那个手绢捏着鼻子,他看了看那个方向,没有说话。
阿江看了一眼那里,点点头。小石头,你闭上眼睛,好么?
哦。
少年听话地抬起手,蒙住了两只眼。
阿江走了过去,他闯进了那班少年踢球的场地,显眼得让他们都停了下来。
喂,干什么啊你?
谁做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视线随之往后一放,都看向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阿江的记性很好,他认得这个人,他第一次看见石头的时候,就是这个少年推了小石头一把。
怎么,蒋少,要逞英雄啊?切,你跟那个傻子啥关系,犯得──
没等他来的及把话说完,一个拳头就挥了过去,直接正中那小子的鼻梁,把人直接揍到了地上去。没等人再爬起来,阿江就过去又狠狠地往那人肚子上重重踹了一脚,一旁的人在听到惨叫声时陡地回过神来,正要扑上去把阿江给压制住,却看到他从兜里抽出了什么,唰的一声,就对着那个地上捂着鼻子的少年。
那是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锋芒,正对着少年睁大的眼。
阿江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刀尖明晃晃地对着他,脸色恐怖得仿佛随时都能扎下去。
旁边的少年都没敢靠近,地上的小子看着那距离自己的眼珠只有一指不到距离的刀尖,吓得浑身发颤。
你再动他一次试试……烈阳下,他的声音却能让人嗖嗖发凉。
接着零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阿江利落地抽回了刀子,收了起来,然后站直,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
训导员拿着竹棍过来,大声嚷嚷着,在看到蒋家儿子的时候,脸色显然一变。
后来地上的少年被送去了医院,这一下挨得太狠,鼻梁差点歪了,保不定要动手术。蒋家付了药费,还补贴了不少钱,那些家属只是平头百姓,都是仰仗着蒋氏名下的佃产吃饭的,哪敢有半句怨言。
阿江从书房里出来,身上笼了一层烟味。蒋代表没拿他训话,只是在抽了几嘴烟后,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这事儿,你干的不漂亮。
是干得不好,却帮小石头出了气,哪怕仅仅是一时的。
阿江被停了两周学,美其名曰在家里好好检讨。他乐得清闲,每天还是一样正点送小石头上下学,可是他很快发现,少年的笑容少了,好像回到了从前刚见面那会子,问了也不说是怎么回事儿。石头放学出来的时间越来越晚,阿江等了几次,这回干脆溜进了小学部里,来到了一年级的班上,看了一圈没找到人。
回去了?不可能。
阿江凝眉,接着在学校里找了一遍。校园不大,现在又放学了,统共没几个人留着,不到半小时他就发现了他的小石头。
石头正蹲在臭哄哄的垃圾堆里,在阿江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好也找到了他的作业本。
阿江把他书包里的其他书都翻了出来,之前添置的文具早就不翼而飞,课本好些都被撕破了,残存的几个本子也被人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
去跟班导反映了后,这个现象虽然止住了,但是少年却真正地被班上的小朋友们孤立了。
两周的停学期很快到了,阿江回去了学校,他坐在窗口的老位置上。一年级的体育课上,一个高个子一个人坐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小学生们各自组队游戏。
傍晚,年长的少年骑着车子,后面的少年抱着他的腰,江水被红色的暮色笼罩,泛着潋潋水光。
“阿江。”
“嗯?”
“如果……”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远。
“如果我是傻子的话,你也会讨厌我吗?”
车子颠簸了一下,阿江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后方的少年仰着脑袋,清澈的眼里没有一丝杂质。阿江突然觉得一股窒息般的难受汹涌上来,眼里泛起了热气。
他矮下`身来,刚好能抱住整个傻小子。
在那一瞬间,阿江的脑海里突然蹿出了许多画面──陌生的、却又无比怀念,就比如他每次和石头在一起的时候,都会觉得一些画面似曾相似,却又无从追寻。
他每一次都来不及摸索清楚,他只是在抱住这个身体的一瞬间,像是领悟了什么。
某一本书上写,每一个生命都有他具备的任务。
阿江忽然想,会不会……他来到这个世上,也是带着这么一个任务的。
后来,阿江去上学的次数少了,蒋夫人给他请了几个名牌家教,这里的程度连城里高中的尾巴都够不上,干脆叫他在家中自学。再说,虽然蒋代表没啥表示,蒋夫人却对儿子因为村北的小傻子闹出不良记录的事儿耿耿于怀,她不敢当面说儿子,就变了个法子,让阿江忙碌起来,叫他平时没多余时间去找那野孩子。
尽管这样,阿江依旧坚持送石头上下学,再忙都得把时间给腾出来。
阿江发现小石头有个奇怪的爱好──他喜欢坐在村镇外的那条江边,也不知看什么,一坐就能坐上一天。
那条江一般村里的老人家都不让靠近,据说一年到头能淹死不少人。
阿江停下了自行车,石头正蹲在江岸边,那江水里的小鱼居然不怕人,能凑过去围着他的掌心游动。
后方的少年靠近的时候,那些小鱼陡做鸟兽散,身上跟安了发动机似的。
“阿江!”
石头爬了起来,脸上脏兮兮的。自从阿江没再怎么上学之后,那些欺负傻小子的人更加肆无忌惮,石头的身上三两头都要多些新的伤口,今天估计是叫人追着,才没在学校等他。
阿江的心底一沈,手心紧了紧。之前那些欺负石头的人,后来都没怎么见着了。
当主席的蒋大老爷说过,阿江身上有一股煞气,这话不是由来的,蒋家跟普山碧云寺的大师交情甚笃。天生带煞,行事雷霆,旁人皆服,是从政的料子,可是大师却道,煞气太重,则做事不择手段,而且……
而且的后头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佛曰,天机不可泄露。
在检查少年身上的伤处时,阿江留意到了他肩上的那块青黑胎记。
接着,一股古怪的感觉就盘旋在心头上,弄得他后来整晚都心神不宁,连课都没法好好上。晚上,他精神没法集中,比平常都还要早睡下。
在躺下后没多久,阿江再次睁眼。
他发现,他没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确来说,他不确定他是否在梦中。
他的身量拔长了,穿着一身锦绣长袍,没多久就有个像是下人的男子进来,说:尊主,人已经带到。
接着他跟着那个下人去了大堂,能容纳千人的大殿里,黑压压地都是人头。然后一个个被押了上来,也不知问的什么,答不上来的都被带下去,怕是死路难逃。
阿江坐在殿上,他似乎明白了,在这场梦中,他是一个暴君。而眼前的这些是他的铁骑俘虏的战俘。
一个接着一个被带了下去,最后轮到了一个青年。他身上的伤最重,好几处连白骨都露了出来,行审的人说:这是个傻子,问不出什么名堂,拖下去。
正要拉下去的时候后,阿江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抬起了那个人的下颌。
那双眼,澄净如冼。
这个人是……小石头?
阿江 番外(三)
梦很真实,梦中他还是阿江,石头依旧是他的小石头,只是那个梦中的石头确确像颗石头,除了五感,仿佛只是单单活着,其他一切都不闻不管。
他就像是个耐心的工匠,偶然得了一块顽石,千方百计地敲打他、打磨他,他想撬开那颗石头,就好像里面装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慢慢地,他对他越来越好;渐渐地,哪里有他,身边就会有他的影子。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明明知道这颗石头什么反应都不会有,他还是执拗地将他锁在身边。
身边如花美眷、繁华万千,他的眼却狭隘得只容得下他的小石头。
梦境很美,阿江醒来后一直在偷笑,没人知道他在乐什么。
美梦不是天天都有,阿江并不紧张,他的现实里还有小石头。
时间匆匆地溜,春去秋来,转眼两年就快过去。
小石头已经不再上学,他家中给他安排报了个班夥,在隔壁镇上的酒楼里学厨。别看小石头愣愣傻傻,两手可巧的哩,做人勤奋又老实。老夥头和老头儿有些小交情,小石头也没受啥欺负,做得活儿虽然又杂又多,可他干得也快乐,有时偷偷在旁边儿看师傅们下厨,居然也能偷得一点功夫回来做给阿江尝尝。
隔壁镇每周只有一趟公交,通勤得要六小时,石头不能天天回来,只有每隔三月休假三天才回老家里。
阿江再过几个月就要大考,他的户籍在城里,再过一阵子就要去城里参加考试。考试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他们这些贵家弟子,上面早就已经安排好,他这些日子来的繁忙,也不过是为了正式跟着祖辈父辈打进圈子里而作准备。
离开前一月,阿江坐着公交,颠颠簸簸来到邻镇,他看着一路江河,这条路他这一年来每月都要来回一趟,现在就连司机都已经认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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