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 作者:WingYing【完结】(22)
好容易赶到了市立医院,却被堵着了,死活不让人靠近那条走廊。
最后是石头几乎要下跪了,那边的大夫才透露了些信息出来──情况不止不好,还比小刘说得要坏上几分,说今早蒋副长血压心脏停了两次,做了复苏救回来,现在手术还在做,看样子实在不容乐观。
石头到了后来,也近乎麻木了,他打发了小刘先回去,自己坐在那条长廊外头,不死心地守着。
他不吃不喝,一有保镖或是机关人员从那走廊出来,就凑过去问,一开始那些人还会凶他,后来仿佛也生了恻隐之心,也会透露些信息出来。石头从白天守到了晚上,医院的人都来赶着他,最后是请了保安过来,石头也不走得远,就待在玄关外头徘徊着。
隔天医院一开,石头又忙起来,进去拉人打听蒋副长的事儿。
现在几乎全医院的人都知道他,有人私下在揣测这个青年同蒋副长的关系,可多的是人唏嘘同情的──不管什么关系,这人一份真心可不是假的。
后来也不知怎的,里边的人松嘴了,叫人把石头放进来。
石头先被带下去洗了身体,换了无菌服,他脸色灰败,比死人还像死人。
他们去了重症监护病房里的隔离区,石头一步一步地跟着,这么短的路,他却能回忆起他跟阿江九世的种种──那些回忆这么鲜活,从头到尾都是阿江在守着他,也亏得有阿江,别人散了魂魄要收回来,前十几世哪个不是早夭的,还好有阿江,就是无意,冥冥之中亦替他化解了无数危机。
阿江不知,一切都是命数,就如他年前跟阿江进城,以至于收回最后一缕魂魄,亦是命中注定,由阿江带给他这个机缘。
若没有阿江,这三魂七魄又哪能这么容易寻回,他的孤魂迟早要跟着在这百世轮回之中泯灭于众道之中。
你站这儿吧,不能进去看。──医生说着,让出了道。
石头抬头,透过玻璃,去看里边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这么大的房间,只放着阿江,旁边都是一些机器,也不知啥玩意儿,阿江两眼静静闭着,似乎能永远这么睡下去。
医生说,他颅内大量出血,并发脑疝,身上有二十处创伤,其中三处是重大创伤……能不能醒来,完全是凭运气了。
劳烦您了,大夫。谢谢。
医生点点头,难得去拍了拍他的肩,小夥子有心。
闲杂人等先退出去,石头慢慢将掌心贴在玻璃上,却穿不过、也碰不到阿江。
他想起过去九世,还有千年前他为化蛇所擒之时,阿江是否都尝过这生死离别之痛?──阿江何其无辜,好好的东道鬼君不做,却揽了这一等一的苦差来,阿江成天叫他傻孩子,真正傻的又是谁。
石头魂魄回归,千年记忆亦随之而来,包括当年他成了一颗金丹之时,阿江把他跟自身元神融在一起,带着他走遍大江南北,此去经年,只有在月下之时,将他取出来捧在手心之中心酸地看着。
──江燕云愿以一身修为,换于福星身侧相守助他早日集回魂魄。
当年情景历历在目,翼王江燕云到底百世先前欠了他石头多大的债,用一身修为来换不止,还要世世亲尝生死之痛。
石头定定看着阿江,想把阿江的脸牢牢记住,刻在魂上,将来生生世世都不会忘。
他终于下了决心,倒退数步,掉头而去。
石头到底上了哪儿去,这其中就不便多说了。
总之,蒙蒙之中,翼王江燕云已经走在彼岸途上,他一身寒白铠甲,头戴金乌银冠,端的是伟岸俊美之至,怕是九天神君也不过如此风华。
他这一身是千百年前跃江之时的翼王行装,当年他化作厉鬼,不归阎王地府管辖。后修炼成道,堕成修罗,早超脱于三世之外,此后千年因福星之故,轮回十世,眼看金丹魂魄齐聚,终于魂归地下,以当年翼王之姿走过奈何桥。
那些小鬼不认得他,却因江燕云本有修罗修为,又存于天地千年之久,周身自然聚拢着鬼煞王道之气,那些小鬼皆小心翼翼避开了道,恭恭敬敬地容翼王先行。
奈何桥对岸,十殿阎王已经派了使者在等──江燕云一生杀孽无数,就算不追究其为修罗灭世之责,如今他已散去修为,回归地府,做翼王之时所犯杀孽自然一一记在账上。那十殿阎王恐怕他不好驯服,还找了百来鬼差,又同天庭借了兵马,若江燕云不服审判,就群起攻之,便是叫他魂飞魄散,也是情势所逼。
江燕云早已便知自身后路,他欣然受之,只是在走过奈何桥之时,他却又缓缓回身,遥望对岸。
只有几步路,不想却是阴阳两世相隔,他杀人千千万,地府阎王必要重判,可不知还有再与那人重逢之日。
江燕云蓦然轻轻莞尔,他怎生忘了,小石头是金丹修为,便是今世阳寿尽了,也是回归九天宫阙,跳脱世道轮回。
原来……他们再也不能见了么?
江燕云阖目,终也与那些不舍过桥的孤鬼一般。抬袖。无语凝噎。
那边有鬼差过来,握拳拜了拜,小心催道:翼王,且跟小人走罢。
江燕云毕竟曾是东道鬼君,余威尚在,这些鬼差对他自是不敢怠慢。
他凝望那方,知缘份已尽。也罢、也罢,只盼他下一世抬头遥瞰九天,能认得出那颗星……是小石头罢。
下面本要上来拷锁,鬼差大哥却厚道,依然已鬼君之仪礼待翼王,到底这刑法已经定了,江燕云下来二十世都是畜生道,以后就算为人也是福薄之命,却不知这魂魄受不受得了这番千百万年的折磨……
眼看江燕云就要走到对岸,忽然一道万丈金光从拨开黑云,众鬼急急回避,一阵骚乱。
那些鬼差一阵惊慌,唯恐是哪方大神驾临,却又怕江燕云趁乱逃走,忙围拢起来,却是默契不足,你撞着我我碰着你,东颠西倒,纵看之下,只有那江燕云卓然立于万众之间,不畏不惧,仰头直视那道金光。
这道金光江燕云还算熟悉,东土之上,也只有一神之光芒能普照大地,就连地府也如白天一般。
东神驾临,他如今已不是灭世修罗,当跪地而拜,江燕云谨记东神之恩,正要施下大礼,不想上方却传出一声“哎哟”!
诶?不止江燕云,那些小鬼都颤颤抬头,刚才那发出痛叫的……可是旭日东神?
只看那光芒聚拢,一金袍袈裟的僧人现身于翼王眼前,他身影高大,足有两尺以上,头顶光芒丈丈,可不正是旭日东神?
东神驾临,万鬼俱惊,那边十殿阎王看到金光,早赶着过来给东道之神请安来。
东神犹是一幅普渡众生的慈悲模样,然而江燕云站得近,明显看到了东神笑得有些古怪,那袍子一扬一扬,也不知藏着什么。
待阎王拜了,东神摆手,只说借江燕云一用,遂照出金罩,蔽退他人。
没了那些闲杂人等,那藏在东神后头的金丹便一跃而出,竟大胆地咚咚咚地撞着东神的光头。
“莫急莫急,你这顽儿……”堂堂旭日东神难得也有闪躲的时候,那金丹在光头上敲敲打打了几下,忽然好像发现了江燕云,陡然金光大闪,当下立马抛东神而去,翩翩飞到阿江跟前。
江燕云抬起双手,那金丹就在他手心上慢慢着落。
如今金丹魂魄已全,一如东神头顶光芒一样,赫赫生威,却在江燕云手心里将那光芒暖和起来,然后亲昵地在他手心里滚滚滚滚……
江燕云看得脆声一笑,美人开怀,金丹突然定住,竟微微发红,好似有些羞涩,又讨好地滚滚滚滚……
江燕云低下头来,用额头与之相抵,金丹亦随之安分下来,与他神交。
东神双手合十,慈祥而望,静笑不语。
江燕云再抬头,捧起金丹,将他托于东神,接着别后退几步,终于真心地伏地跪拜:“东主之恩江燕云无以回报,请受小人一拜。”
东神坦然而受,继而扬袖将他虚扶而起,道:“你十世护佑福星寻回魂魄,每一世皆不得善终,可知是何故?”
江燕云摇首,静待东神解惑。
东神慈悲笑答:“江燕云,你本是修罗之命,若非福星之故,断也不会废去修为,这十世苦难,实乃天道施予你的责罚,你因护佑福星有功,加之这十世短命苦修,当年翼王于阳世杀虐之罪,算是能抵消了去。”
江燕云听了讶不能语,自觉之中必另有乾坤,一眼射向那颗金丹。
金丹最是惧妻,此下被看得阵阵心虚,飞起来躲到东神后头,跟他的金光融成一处。
江燕云仿佛会意了什么,赶忙跪下,铿锵道:“求东神勿听福星之言,我江燕云所作所为自能承担!”
金丹听了不服,气冲冲地又跳出来,飞到阿江身边也去咚咚咚地撞他。
江燕云却不起来,看似心意已决,宁愿自己万劫不覆,也不愿小石头为他牺牲什么,再去吃苦。
金丹咚咚直撞,看他固执不起,越撞越伤心,那光芒黯淡,竟好似发出了嘤嘤嘤的哭声……
江燕云何其不忍,听那哭声忽觉心碎,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东神看了不由长叹,谁能想到,天道万般算尽,却漏算了福星能与修罗共成一对,惺惺相惜。
于是东神道:凡魂若要修成福星,需要历尽千万苦难,百世助人,方能结出金丹。福星欲以自身厚禄福缘报答你护他十世之恩,此事乃是无可厚非,万事皆有因有果,我亦已应许于他。
不可……!江燕云还要请东神再再三思,东神却过来,将那金丹捏了起来。
金丹哭得太伤心,圈在东神手里,嘤嘤不停。
儿大不中留啊……东神心中悄悄生出了此类感叹,福星乃是受他金光祝福、下世为天下苍生带来福祉,说是东神之子也不为过。
只看东神手掌安抚一下,接着将它拖起,板起脸来催它回去。
金丹飞起来,恋恋不舍看着阿江,终究消失于金光之中。
江燕云亦深深看着它,恨不得魂付相依。
东神看金丹走了,转身回来慈笑道:江燕云,接令。
江燕云顿了顿,终收回心思,恭敬而拜。
且说那金丹回归肉身凡躯,石头睁眼而起,发觉自己坐在医院长廊上。他一起来,就匆匆去拉住大夫问蒋副长的状况如何。
哪想那医生皱皱眉头,蒋副长?哪个蒋副长?
石头古怪地耸眉,除了阿江,难道还有第二个蒋副长?
医生听他描述完,甩手不耐烦道:咱医院没接这样的病人,你跑错地方了!
这事儿怎么可能,石头不服,又抓了几个来问,结果答案俱都一样,都说没有这号病人。石头还去了重症监护病房外头探探眼,那些保镖、政府人员,竟一个都不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石头仿佛觉出了什么,他带着满腹疑问回到了村镇,逢人就问:你认得蒋副长么?
大夥儿都摇摇头,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此人。
石头懵了,先跑去过去的蒋家大院,乖乖不得了,那里成了一块平地,他又跑回家里,他家中阿江以前留下的衣服、领带竟都不翼而飞,就连床头他们少年时候留下的合影,却也只剩下他一个人傻兮兮地对着镜头笑。
阿江呢?阿江哪儿去了?
石头傻愣愣地走出房间,看向灵台──那牌位,也跟着不见了。
石头不死心,还去了一趟城里,搜了网上,中央人员翻遍了去,没有半点阿江的痕迹。
这世上,竟从来没有蒋副长这个人?石头打死也不信,在近乎绝望之际,他又巴巴地回到村子里,去找库里的那张画。
理所当然,既然没有蒋副长,那画自然就不存在。
石头找了几月,周围的人都来关心,只想着阿灿是不是脑子又怀了,怎的天天嚷着要找那啥蒋副长呢?
石头还去找那老瞎子,这倒好,老瞎子的徒弟出来,说师傅几月前就去了。
终于,石头一身疲惫地回到村镇里,他来到江边,打开袋子拿出酒罐,打开来,呼噜地喝了一大口,当下被呛得直咳嗽。
那狗屁东神!
石头儿也不管是否大逆不道,指着天骂,果然所有秃驴都不是好东西──!!!
这才吼完,前边儿同时传来尖叫声:有小孩溺水啦!
石头回神,把酒罐一扔,找东神算账不打紧,眼下先得救人啊。
他把孩子们拨开,也不管那江水涨潮,看准那小孩挣扎的方向跃入水里。
三月那江水最是泛滥,前些天又一连下了几夜大鱼,潮水急流,就是石头水性再好,要救人亦是不易。
好容易他拽住了孩子,那边儿已经有其他大人被惊动过来,正拿着长竿子叫石头抓住。
石头游了过去,前边已经有人下来,先把孩子接了过去。石头这一脱力,忽然觉得心安,江水掩来,他没抓住那汉子伸出的手,直接被冲到了江底里去。
大口大口的气泡溢出,石头朦朦地看着上头,水面上有微光照射下来,稀稀落落。他感觉自己越沈越深,小小鱼群从眼前悠悠游过,慢慢地,一个暖光将他笼住。
石头阖眼。
他找了这么久,原来……阿江在这个地方。
搜救队找了一个晚上,结果终于在老远处发现石头被冲到江岸上。这石头可真命大,被水淹了还能活命,这年头实在少见了。
石头醒来之后,又跑去了江岸,也不管村支书说啥,在江岸处立了个小小庙座,说是这条江里有河神。
石头这阵子在村里建了好名声,他又确确实实在江中淹水而又活了下来,只说是河神相助,方才大难不死,这年头虽然讲究的是科学主义,可村子里多的是朴实百姓,想想也不差,那条江每年都要出事,立个小小河庙也不碍事,遂也顺了石头的意。
这事儿也奇了,自从那庙头立了之后,原本泛滥的江水就稍停了,接着就一直到年底,再也没听说出啥事儿。
如此过了一两年,那村支书也就不再说什么,倒是那些村民路过都会去庙前拜上一拜,留点瓜果薄礼,以示敬意。
时光流转,这村镇这些年已经发展起来,人流渐渐回来,看着也比过去热闹的多。石头家的馆子生意一路红火,许多外地来客慕名而来,那道卤猪蹄简直成了当地名产,来尝过的都得带个礼盒回家去。
眼看又是一年寒冬。
石头今年又带着年轻人去铲了雪,回到家中,开了暖炉。
屋子里溢满了卤猪蹄的菜香味儿,不知从多少年前,每次到了冬天,石头家里都是这香气,也不知是要引谁来。
他从厨房出来,搓搓两手,还没把椅子坐热,忽然就听到两声的叩门声。
一下又一下,那么轻,就像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石头怔怔地站起,这么晚了,不知道,还会有谁来。
他站了起来,一步接着一步,短短几步,却好像过了千万年。
唰……
门轻轻拉开,风雪灌进。
──然后,皑皑白雪之中,一柄油伞落在雪地上,只看得到一雪白的干净衣袂和青年的旧球鞋。
远远,仿佛听到一群孩子嘻嘻闹闹唱着歌。
清清悠悠,长长久久。
──阿江 全文完──
阿江 番外 灵鹤
东道洞庭天,七彩云端处,一袈裟僧侣正盘腿而坐,身后金光流潋。
一鹤鸟由彩云而落,至东神座前,它身形魁巨,足有一般鹤鸟十倍般大,后方白翳似有金光尾随,此鹤正是东道祥鸟,专司报喜传讯之责。
东神睁目,眼中衔光,伸手摸了摸灵鹤羽翼。
灵鹤屈颈,亲昵地蹭一蹭,东神抿笑而言:“我知你忧心于他,念在你千年勤勤恳恳,潜心修炼,也不是不能遂了你的愿。”
东神随手捏了一个口诀,眼前彩云便随之而散,露出一池天湖来。
天湖上逐渐显出一个画面,灵鹤鼓翼至前头,红目定定看着湖中景色──
只看光影穿透云雾,一条长长江河水光潋潋,蜿蜒而下,灵鹤开了神识,自能瞧出这条江聚拢了浓浓灵气,只待时机,这灵气便能化为神龙,真正成为这条江河之主。
灵鹤眼尖,立马瞅见了那江案边上的青年。
那青年面相极好,旁人看着与一般人无异,修途道上的一眼便能看穿其金光罩顶,乃是金丹化身。
灵鹤想是认得他,一见便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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