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 作者:WingYing【完结】(8)
“起罢,不知者无罪。”赵铮背手而笑:“带着金牌,命张淳贤速速觐见。”
石头忙命人把这尊佛请进屋里,自己跃上马飞奔去了县府,冷风刮在脸上,他心中升起一股不详之感──此人看着非富即贵,不想竟是天家的人,他想起张大人当年因储君之争而被贬到此地当芝麻绿豆官,不知那人亲自来找张大人又是所谓何事,他又是端的什么身份,为何又要亲自来此,石头脑子里蹦出一条条的疑问,却不再多想,只赶紧去把张大人叫过来。
彼时张大人正在府中同老班头下棋,这两老货以前不甚对盘,哪知现下却成了万年之交。张大人还可怜老班头老来无依,把他接到府中养老,老班头却不领情,两只闹归闹,感情那是顶顶的好,老班头日日被请到府中同张大人唠嗑下棋,张夫人干脆不理他们,在旁边自逗她的小孙孙去。
石捕头十万火急赶到县府,悄悄同张大人亮出金牌,只看他面色一变,问,那人现下在哪处?
就在衙门。
好、好……我马上就去,老石,去准备准备,同我一起。
老班头抽着烟杆子,瞠着黄目,跟着起来。
不过半炷香,县老爷便冒着春雪赶去了衙门,他们数人一见上座的赵铮,俱心下一顿──这人怎地跟石头儿长得这般相似。好在都是些老滑头,也未露出什么破绽,当下便恭恭敬敬地叩拜下来。
上座之人一摆手,坦荡地自爆身份──他正是当今天子的第六子,锦王赵铮。
张大人离京之时,这个皇家第六子尚在九华山上历练,他自幼拜玉真山人为师,离开皇宫这是非之地,年至弱冠才回到京城,是而张大人从未见过他也非奇事。
赵铮同大人寒暄几句,后又言皇上有话命他带给张爱卿,其他人自然识相地退了出去。
退至远处,老班头与石捕头一块儿在屋檐下坐了。老头儿敲敲杆子,道,那老货怕是要被召回去喽。
老货指的是县老爷,他们两个就爱这么称呼彼此。
石捕头不答腔,他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之中,看着漫天落下的雪花出神。
甭说别的,这安陵确确实实卧虎藏龙,老班头年轻时原来还是皇宫里当值的正四品侍卫长,莫怪他身负绝学年至七十还能轻轻松松化解石头几把招式。这事儿老班头瞒得死紧,若非石头少年时在他屋里找到当年穿的蓝袍马褂,这秘密许是要叫老头儿带到坟墓里。老班头当年因伤而卸职,辗转到安陵来当捕头爷,在此处成亲生子,便也在此扎根落地。
衙门里师兄弟虽多,但他亲传弟子只有石头一人,平素他同张大人也暗里分析些当朝局势,石头长年来耳濡目染,自也比旁个儿懂得更多。
这几年圣上身子抱恙,储君却迟迟未立,几个皇子又非无能之辈,还有萧王府在后方等着坐收渔翁之利,锦王赵铮便是作为一个平衡当朝局势的棋子被招回京中。他初到京城便得父君百般宠爱,赵铮又是个风流倜傥、八面玲珑的人物,因六皇子已拜入仙道门下,自无机会再问鼎帝位,故几位皇兄便争着拉拢他,然龙生九子,这赵铮到底不是个平凡人物。
去年末萧王爷暴病故去,萧王府顿时方寸大乱,六皇子暗暗领兵去王府搜查,找出萧王府图谋逆反之证,一时间萧府大败,不过转眼,这叱吒几十年的士族便招致大祸,泯然于世。皇帝心里最大的疙瘩终于被除去,自是龙心大悦,破例命六儿还俗封他为锦王,例食六千户,风头一时无两。
萧府之败绝非偶然,想是赵铮同几个皇兄商策而出的计谋,他们一心想经此夺得储君之位,却没想到此番竟帮赵铮做了嫁衣,好叫他终于还俗归宗,竞得角逐帝位之势。
如今赵铮微服来这小小安陵,想来就是要请张大人出山。张淳贤为清流一派,在百姓之中颇有威望,若有张大人做助力,他要一登九鼎的机会便又大了几分。
石头想得半点不差,却只叹了一声,问,师傅,您当初……是在哪处林里捡到我的?
老班头鲜少与他提起这事儿,他把石头儿当成亲生儿子,也就不爱他将这种事儿挂在嘴边。老班头刚才见了那锦王面目也是心下骇然,心里隐隐生出一些模糊猜测,现下仿佛早知石头会问这句话,想也不想地指了一个方向──
那一晚,天公也下着雪。我带你师娘去邻县省亲,路上你师娘害喜,只好停下车叫你师娘缓上一缓,哪知你师娘平时总爱拣些猫猫狗狗,这一次居然给老子带了个大娃娃回来。
老班头眯着眼憨憨笑了,好似爱妻音容犹在。
石捕头想起师娘亦莞尔一笑,看着雪道,那师傅,当时我身上可有什么……爹娘留下的东西没有?
老班头摸摸脑袋,长嘶了一声,石头的心也无端端地跟着提了起来。
老爷子,石头哥!──衙门的小奴此时找了过来。
原来你们俩在这儿,那边儿张大人叫你们一块过去用膳,说是那个客人请的。
王爷盛情谁当推辞,石捕头看看天色,想来今晚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阿江会不会恼……
他们二人虽说沾了张大人的光,在饭席上,锦王却是对谁都不冷落,谦谦君子不过几句话就能博得他人好感,便是石头也不善对付,叫他灌了几杯薄酒就有些头晕。饭后赵铮便道自己会在安陵逗留些时日,他这一顿饭后似乎对石捕头也颇有好感,指名要他带自己四处看看,末了,还脱下自己的扳指,要赏给这素昧平生的捕头爷。
石头哪里敢收,忙跪地拱手推辞,赵铮却走过来亲厚笑道──你的英勇名声便是在京里本王亦有所耳闻,既被父皇封为天下第一捕快,这扳指不过淫巧小物,石捕头莫要当受的。
王爷,那是小人的本份,小人万万不敢居功──
好了,莫再说了。你收下这个,就当跟本王做个朋友,是朋友就莫推三阻四。
石捕头却抬头,看着赵铮,凌然答道:既是朋友,那就更不能收。王爷,请收回成命。
这块扳指乃是用上好的晶玉制成,没有一丝浊色,除了当今天子手上那个,剩下的另一只就被赏给了锦王。赵铮这番做派,实是要试试眼前这人,却不想石头却不似那些乡间莽汉,既不惶恐亦不贪财,不卑不吭的模样,如何都不是寻常百姓能养出的好苗子。他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念头,面上却微微一笑,激赏地看着石捕头道,那本王就不为难你了,可你得守信,把本王当朋友。
石头一顿,见赵铮一脸真诚,心里生出几分古怪的亲切感,他低头拜道:是。
锦王赵铮欲在安陵过节,县府上下自忙得不可开交。好在赵铮自幼在观中修行,倒比起之前的那个钦差大人还要好伺候的多。
他先前说要石头领他四处看看,却不想并非是句客气话。
石捕头日日天未亮就去县府报到,硬着头皮带着赵铮游山玩水──他没想到,赵铮贵为王爷,竟比师弟们的那些娃子还要难带。他一会儿要去看安陵的皮影戏,一会儿要去尝玉春楼的烧刀子,不止这样,王爷他啊……还不爱那些侍卫跟着自己,他搁下了豪言壮语:有天下第一捕快在,还怕本王有什么闪失么?
唉,这可把石头儿给愁的。
赵铮身上仿佛有无穷的精力,他原先还有些皇子架子,后来就跟被关了禁闭十年放出笼的孩子也似,哪儿点新鲜玩意儿都能吸引住王爷他老人家的目光。石头只叹自己上了贼船,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只得舍命陪君子,带着赵铮把安陵从巷头至巷尾逐个逛遍。
不说石捕头如何想,赵铮亦是如此。他原本也怀抱着其他目的,哪知这石头竟也顶顶有趣,带着他看的玩儿的俱是京城里不曾见过的,这几日下来,竟是真的同捕头爷心生亲近──此事他自己自然亦无发现。
今日捕头爷带着赵王爷去了北巷,那儿不比闹市繁华,赵铮看了这老旧巷头,甩了甩扇子,面上虽没什么,眼里却是不大愿意走进去的。
赵兄,你莫小看此处,这里新鲜的事物可多着,保管京里绝对没有──石头暗暗笑他,嘴上亲切道。他们二人在外头多以兄弟相称,横竖长得如此相像,这几天来那些乡亲父老直逼问得石捕头的耳朵都快长出茧了。
赵铮先前说要探查民情,此下自是不能拂了面子,便指道:那就进去瞧瞧也好。
这巷子里的多是些穷户,可人流竟不比街市那儿还要少,石头边走边道:咱安陵人买东西都知道得在这条巷子找,先前在下带您去的自然是本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若赵兄真要懂咱安陵的生活,还是得走这一条路。
只看那巷子热闹非凡,小摊子到处都是,却也规划的颇有条理。那些叫卖的叫卖,还价的还价,不管男女老幼,体现的似乎是安陵的另一个面儿。见石捕头走过,那些路过的、摆摊儿的都亲热地叫了声“石头儿”、“石头哥”,一会儿往他搜里塞新鲜猪肉,一会儿又送了他一条鱼,巷子还没走完,石捕头的手上已经提了两个篮子。
赵铮目光敛敛,仿佛意有所指──看样子,石兄在此地人望极高。
什么人望?那是大夥儿抬爱,连张大人都说我石头才是正正经经安陵养大的孩子,我打小就靠着这左邻右坊的接济才养到这么大个头,做人嘛,得饮水思源。大恩无以言报,只得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让安陵上下安安生生的也就得了。
赵铮闻言竟是一愣,接着便沉默一路,若有所思。石头亦不打搅他,在他看来,赵铮确实心眼极多,心计亦深,不管他同自己套近乎是夹了什么念头,横竖他石头没啥好让对方惦记的,自是不用去在意,然这数日相处下来,他亦不由将此人当成自己的兄弟一般,他知赵铮本性不坏,只不过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赵铮走到一半,不知叫什么吸引住了目光。石头随他目光瞧了过去,却见角落一个老头儿正耍弄着黄糖,旁边聚了几个野孩子,正巴巴地看着他变戏法般地画出一只龙出来。
赵铮必是觉得新鲜好奇,却又碍于身份踌躇不前。石头却用力拍了他肩头,“想看就过去,甭磨磨蹭蹭的。”
赵铮贵为帝子,后又集结权势,多得是人来巴结他,身边却没一个像石头那样敢这么对自己。他先是一顿,后摸摸鼻子,竟是隐隐学到了石头那几个小动作。
“老刘啊,给画几个新鲜的来,咱兄弟北边来的,没见过这个。”
画糖的老头儿有些耳背,眼目却是精灵,两手更巧,他对着石头儿慈爱一笑,又去看了看他后边的赵铮,热乎地聊了两句,接着就看那双脏兮兮的手,三两下在王爷面前变出各种花样来。不过几下子,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龙就画好了。
石捕头将那飞龙交到赵铮手里,赵铮郑重地接了过去,新奇地打量着,只瞧那老头儿又速速画了另一只,颤颤举给了石捕头:“石头儿,送、送你吃的,乖、乖乖……”老头儿像过去那样,要去摸摸捕头爷的脑袋,石头亦俯下`身,好叫老头儿能碰到他的头。
赵铮在边上看着,心中竟生出一丝奇妙的情绪──那是一种类似于羡慕、妒忌、向往等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可是这种念头仅在赵铮心中闪了一瞬,接着便让他觉得荒唐似的一惊,连手里的飞龙也没拿好,竟掉到了地上,沾了尘沙。
飞龙落地,赵铮不知想到什么,竟慢慢拧起了眉。
石头转过来看到,可惜地看了一眼,便把手里的那只飞龙拿给赵铮,他那举止如此爽快、如此坦然:这次可要拿好了,再碰掉可就没有了。
赵铮却没接下,那双黑眸盯着石捕头,就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石头叫他看得微怔,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并非只是赵铮,他还是锦王,是万人之上的皇族子弟。赵铮接着笑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时,那模样仿佛又成了高高在上的王爷,众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云泥一般。
石捕头自己留着吧,本王有些乏了,就不继续逛了。
石捕头看看别处,确定无人注意这里,便低头拱手,应了声“是”。
赵铮却不急着回去,反是有意去石捕头府上叨扰叨扰。锦王赏脸光临寒舍,石捕头哪敢把人拒之门外,几次说服不过,只好提着菜篮子带着王爷往巷南走。
石头那毛坯房这些年来没啥变化,犹是寒寒碜碜两个小院,他将赵铮恭恭敬敬请至座上,马上给他倒了杯热茶。赵铮将它搁在桌上,环顾这小窝一圈,面上笑道:“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石捕头此处收拾得颇有些样子。”
“王爷莫恭维小的,不过是求个……能遮风挡雨的就成了。”石头站着,王爷没赐座,便是在自个儿地盘上,也不能无礼。
赵铮与他闲聊几句,忽然绕道:“你曾说过你是安陵上下一起拉拔大的……”
“哦,是这样不错。不瞒王爷说,小人自小无父无母,是老班头将小的在山林里捡回来。小人天生运气好,那种深山野林夜里最多狼虎,竟还没给畜牲叼了去。”
赵铮听他越说,脸色就越发奇怪,只是他掩饰的极好,若非石头也生了个七窍玲珑心,怕是早就被糊弄过去。
赵铮仿佛对他生世极有兴趣,原还打算再细细追问下去,却不想他觉得一股阴风无端端地吹来,门板不知何时叫人轻轻推开。
却看那白雪之中,一个白衣人手执油伞,接着便听石头唤了一声“阿江”。
赵铮原要去把来人看清,却不知怎地头痛欲裂,他捂了一下额头,稍稍缓下,却再再往前看时,那刺痛便又袭了上来!
“王爷!”他身边那两个影子也似的奴儿忙将他扶着,石头看他脸色煞白,亦是一惊,也要去搀扶他,哪知他刚凑近一些,赵铮的头疾就犯的更为厉害。
“石大人,我二人先送王爷回县府,王爷这下怕是犯了旧疾。”那两个小奴不知向哪处吹了哨子,锦王那几个侍卫就从别处蹿了出来,把石头都吓了一跳。
看着他们几人把王爷扶了出去,匆匆地送上马车,竟是无人注意到那门边站着的白衣男人。
石头总算打点好了,回到屋子,就看阿江坐在案前。
他疲惫地在阿江对面坐了下来,捶捶膀子,叹道:“好端端的,怎的就犯了头疼。”他两眼慢慢地转向了阿江,只看那厉鬼静静坐着,不言不语,连眼儿都不眨。
石头咽了咽,“难道,是阿江……”
那清冷玉颜对着石头儿,眼里宛如一池深水,他道:“那人看得见我。”
石头怔忪。鬼神行事自有其道,为免生出其他事端,阿江往日里是不让其他人轻易见到的。
“他何以能看见你?”石头讶道。
阿江答:“他身上隐隐有道法护拢,身后该是有位高人。”他又拧眉:“只是那道法有些古怪,我看并非正道清气,怕是邪气,小石头,你当离他越远越好。”
石头怔忪眨眼,他欲言又止地张合着嘴,心想:阿江啊阿江,你说他身上有邪气,却也不想想,他一只厉鬼天天待在屋里等他,到底哪个更邪乎?
“此事稍晚再说,阿江且先与我老实交代,方才他那头疼……是不是你做的好事?”石头摆摆手,揪住了重点,拎住阿江,不叫他轻易忽悠过去。
只看东道鬼君森然笑笑,轻道:“这些时日,那凡人以职务之由,光明正大占着吾的夫君,霸着吾的座椅,用吾的杯子,若为夫再迟小半个时辰,那厮莫非就要爬上吾的床?”
歪、歪理!一通歪理!石捕头气结,颤颤指着阿江,到最后却还是泄了气。
阿江不虞也是应该,他们俩原还说好,今年春岁一起去游江看雪,还要请两天假相携到镇上溜达溜达,哪知这些事儿石捕头确确办到了,可却是跟另一个男人。亏得阿江大度,若换成他师弟的婆娘,能叫他们跪算盘、拣豆子、睡厨房!
石头唉唉几声,看阿江依旧冷着面儿,只怕此事不能简单善了。只得小心翼翼凑了过去,讨好地握着阿江的手,摸了摸、捏了捏,装孙子道,阿江莫气……要不,今晚上……全听你的?
阿江眼眉动了动,转过来,问: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真的不能再真了!──只要阿江不要拿冷脸对着自己,跪算盘、拣豆子、睡厨房又算得了什么!
再再说吧,石头儿脸红地低低脑袋,他也不是真讨厌跟阿江亲近,就是、就是……大老爷们叫另一个男人这样、那样的,怎么说吧,便是他石头心理素质再强大,也不能上赶着扒开腿吧?
阿江弯起嘴角,石头蒙蒙看了,脑袋便嗡嗡作响。厉鬼要都生得那样美,怕是死了也要甘愿。他看阿江过来,以为他要拉着自己进房,脑子正热乎,却被蓦然推倒,案上东西被掼到地上,乒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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