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兵马之雄,取仇池轻而易举,此时仇池上下定然人心惶惶,若是用反间计,让其君臣离心、百姓奔逃,必可事半功倍。”
苻坚点头,前世便是杨纂麾下的杨他杨硕投降为内应,慕容冲此时能猜的七七八八,也算不易,又问,“许多人问朕为何不调兵遣将,反而要亲自西征……”
慕容冲不敢多言,怕被扣上一个揣摩上意的罪名,只含混道“陛下不辞劳苦,御驾亲征,定有陛下深意,臣不敢妄言。”
见苻坚又低垂着眉目,不再言语,慕容冲不禁在心中骂了一声老匹夫,“先取仇池,进图宁、益。”
苻坚在心中将苻丕苻晖等人挨个考评一遍,不由得长叹一声,“朕之诸子,怕都不及你。”
慕容冲一颤,以头抢地,“臣怎敢与诸王子相比。”
苻坚懒懒散散地看他惶恐不已的样子,心里不但未感到半分快意,反而生出几分烦躁,“他们是王子,你也是王子,有什么不能比的?”
前世的慕容冲宠冠后宫,许是被他惯坏了,平日见到朝中重臣都倨傲不羁,有时对着他还敢甩脸色,哪里会如此小心翼翼?而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的少年,在他的刻意砥砺栽培下,可会更加蓄志藏j-ian,狡诈莫测?
“成王败寇也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罢,到底有主仆之分。”慕容冲轻声道。
苻坚笑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说的不错,也许若干年后,我苻氏的男儿,也成了旁人的臣虏,正逢乱世,这没什么不可能的。”
思及自己身世,慕容冲由衷道:“陛下想的通透。”
苻坚自嘲一笑,“等你到朕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想不通、勘不破的?”
“陛下刚过而立,春秋正盛,怎么就看破红尘了?”慕容冲话一出口,便顿住了。若是他没记错,天王突然皈依,仿佛正是那夜之后……
想起那夜苻坚帝王威仪表象下的颓丧苍凉,他突然有个极致荒唐的想法,兴许天王一心向佛,与那夜脱不了干系。
纵使他再明慧机敏,又如何能想到再世为人这种玄妙之事?
“黄泉路上无老少,”虽然瞥见他的眼神闪烁,苻坚却未去探究他的小心思,“朕是刚过而立不假,可若是只有四十余年寿数,那也快了。”
听闻此言,慕容冲本就白皙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他早已看清楚,如今他与阿姊在秦宫中最大的倚仗,并非慕容暐,而是苻坚与苻宏父子,便真心实意道:“肩负社稷,还请陛下少些思虑,保重龙体。”
这些话他上辈子也常说,此番却是最赤诚的一次,苻坚轻声应了,便合上双目,养精蓄锐。
见他休憩,慕容冲也松弛下来,靠着车壁,看着窗外发呆。
有了他这个不敢悖逆的冤大头,苻晖与苻丕自不会自投罗网,就这样,除非有将军前来商议军情,慕容冲均会在车中陪侍,或是考校兵法韬略,或是考校诗书经典,或是对弈手谈,更多的时候则是沉默不语。
开始时,慕容冲还有几分戒备,时日久了,倒也自在起来。
快到陕中时,有斥候来报:“陛下,军情。”
慕容冲自然地去车辕取了密信,双手奉上。
苻坚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慕容冲会意,拆了那密信,低声念道:“晋梁州刺史杨亮派兵来援,约有万人之众。”
即使上一世攻仇池的细节苻坚并不知晓,可自幼戎马,哪里不知其中蹊跷,冷笑,“万余众?最多三千。苻晖、苻丕,你二人不是老想着横刀立马、建功立业么?即刻启程去苻雅处,你们的机会来了。”
第十四章
安营扎寨后,苻坚的王帐灯火几乎彻夜不息。
“陛下,随便进些吧。”致远端着膳食,极其恳切。
苻坚头也未抬,“前军有消息么?”
“尚无。”
“陛下。”致远还不死心。
“退下!”
见苻坚发怒,致远也不敢强劝,只好跪地苦等。
慕容冲自上次后,便充当了传递军报奏折的郎中,此刻正捧着军报掀帘进来,一见这情景,脚步也顿住了。
那夜致远也在,自然知晓二人之间微妙,便恳求地看向慕容冲。
慕容冲会意,先上前一步,将军报呈送到苻坚手上,“陛下久等了。”
苻坚打开一看,挑眉,“杨亮派的是督护郭宝,这又是个什么人物,朕怎么从未听过。”
“无名小卒,如何会入了陛下的耳?”慕容冲奉承两句,从致远手上取过食盒,“陛下可用过膳了?”
苻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听慕容冲道,“陛下常以仁者之道训导我等,又常说君子之道为‘温良恭俭让’,可观陛下自己今日行止,恐怕有些言不由衷。”
致远一僵,心中暗叫不好,这慕容冲竟胆大如斯,敢公然毁谤君上。
苻坚却未立即动怒,从舆图上错开眼看了慕容冲一眼。
“为了给陛下准备膳食,恐怕就要耗费数个火头军半天的功夫,结果端来陛下不用,旁人也不敢吃,除去一遍遍热外,就只能倒掉。普通士卒只能用干粮,陛下却弃盘中珍馐不用,难道不是奢靡么?”
想不到前世最是骄奢 y- ín 逸的慕容冲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苻坚禁不住一愣,再看慕容冲面上,却也没有多少造作的痕迹,仿佛当真发自真心一般,不由得笑对周遭人道:“阿房侯的谏言,你们都听见了?”
“也罢,时辰也不早了,你们都退下吧。”苻坚指指帐中几案,慕容冲将食盒放上去,亲自为苻坚布菜。致远赶紧起身,凑上去帮着服侍。
他动作有模有样,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委曲求全学来的,苻坚蹙眉道:“如今你与慕容暐住在一处么?”
慕容冲点头称是。
“慕容垂呢?”
慕容冲抿了抿唇,“他已与我等冰释前嫌,重归旧好了。”
“哦?”苻坚心中冷笑,“当年不惜叛燕奔秦,如今却能放下旧怨,不愧是真英雄。他和你母后的仇怨,也就这么算了?”
慕容垂迷恋段氏女子,彼时慕容暐、慕容冲的母皇后可足浑氏强迫他休妻另娶,也是他最终叛出燕国的重要原因。
慕容冲神色晦暗不明,他一直对这个叔叔心存忧惧,此时见苻坚话中有意无意都是在找他的错处,便想着是否要上个眼药,以求自保。
他不必说,苻坚也已明白了,“也罢,之后等你入朝为官,有了俸禄,便可娶妻生子,到时候分府也是名正言顺了。”
一听闻娶妻生子,慕容冲面上便有些不自在,苻坚心里也不太好受,前世慕容冲后来不知是不是顾忌他,虽放浪形骸,却也一直未纳正妻。此生恐怕还要亲自为他cao持此事,想想也觉人世无常。
“至于慕容垂,既是同朝为官,也不分先后。”苻坚极其自然地夹了一块羊r_ou_给慕容冲,完全未留意自己竟将上一世的习惯也留了下来。
他眼中的自嘲与鄙夷,慕容冲看的清清楚楚,嘴角也不禁带出一丝嘲讽——既然叛了,那便如杨安一般划清界限,再不与旧部勾连,结果明明已投了秦,却还想去做鲜卑的首脑,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不忠之人,不自绝其根、自断其路,以何取信于主?
他看着面前陛下亲自夹的羊r_ou_,心如擂鼓——从目前来看,苻坚似乎打算将鲜卑分而治之,为清河公主指婚、封自己为侯、带自己征战,种种迹象表明,自己便是那个颇得圣心,挑选出来与慕容垂抗衡之人。
这般的圣眷由何而起,他已经不想深究,可多年的皇子生涯和一年的寄人篱下早已教会他,往事如浮云,而此刻这飘忽不定的圣眷已是根本。
那羊r_ou_已冷了,早失了鲜味,多了些腥膻之气,慕容冲刚蹙起眉头,就见苻坚似笑非笑地看他,“将士们只能粗粗用些干粮……”
慕容冲缓缓将羊r_ou_咽下,默然看他。
一时间有些尴尬,苻坚没话找话,“苻丕、苻晖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听闻仇池纠集了五万大军……”
“五万也可叫做大军么?陛下未免太高看他们了。”慕容冲唇角一勾,不置可否。
“不愧是十二岁便做过大司马的人,不妨说说,多少才能叫做大军?”苻坚冷冷一笑。
慕容冲明显感到他心绪不定,而这种不悦似乎并非由己而生,便心安理得地继续用膳。
沉湎于这安逸的静谧,苻坚沉思了许久,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空虚空洞——重活一世,他仿佛一丝游魂飘荡在天地之间,前世的那些荣光那些破败,那些欢悦那些苦痛都无人共享,而今生所再遇人们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他也无从体悟。
一切都一样,一切又都不同了。
说来讽刺,变中的不变,便是他与慕容冲覆水难收的这笔烂账。
他突然想将那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心事,以一种隐晦委婉的形式慢慢揭开,免得在心里生脓结疮。
苻坚的目光飘渺地落在眼前明灭不定的烛火上,“你在京中,可看过什么传奇话本?”
“阿姊读过一些,我倒是在茶楼里听茶博士说过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