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怒,真龙之威,除去被殃及跟着羁押的苻丕愣在当场外,在场众人都跟着跪伏在地。
慕容冲心中纳罕,他跟在苻坚左近已有一阵子,从未见过他动怒,单纯因这点小事就震怒至此,实在不像是他一贯所为,于是便偷眼瞥苻坚,却不禁愣了愣。
苻坚悠然站着,四肢舒展,哪里看得出半点语气里的紧绷?他淡淡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面上其实并无什么特殊神色,只是古井无波的眼中带着悲悯,微微上扬的嘴角透出几分轻蔑。
然后他朝慕容冲望了过来,慕容冲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移开视线。
苻坚也在看着慕容冲,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没有惧怕、没有惶恐,只有勘破他心事的恍然。
多么可笑,轮回一场,物换星移,孤家寡人到了最后,最懂他的,怕还是那个上辈子就善察圣意、简在帝心的慕容冲。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王子均被押走,众人亦纷纷告退,苻坚留住了慕容冲。
二人久久不语,直到苻坚淡淡道:“朕是为了宏儿。”
立有战功的庶长子,从古至今都是太子心腹之患。
踌躇满志而去,却身陷囹圄后归,群臣自是看在眼里,几乎可以认定苻丕、苻晖日后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
“陛下日后还会启用他们么?”慕容冲低声问。
苻坚轻轻“嗯”了一声,疲惫不堪地坐回案旁。
慕容冲也不说话,只在一旁静静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你父皇生前更中意你还是慕容暐?”
慕容冲看着帐中摇曳的烛火,“父皇早逝,这个问题恐怕臣也无法回答陛下了。不过母后稍微偏疼我些,常说长子继承国祚,自然要严苛些,幼子常承欢膝下,便是用来疼的。皇兄倒是无甚芥蒂,我想我后来得封大司马,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吧。”
“她是想让你皇兄奋发自立,不可将目光囿于帝宠,也是敲打你,让你谨言慎行,不要起不该起的心思,可足浑氏果然手段了得。”苻坚了然道。
慕容冲叹息,“是啊,她那时候特别不喜皇叔,时常苛待他,幼时我不懂,现在却是懂了。”
“你能体谅你母后的一片慈心,就不知这几个孽障能否体悟朕了。”苻坚笑笑,“话说回来,人活一世,有苦有乐,那你觉得是苦多还是乐多?”
“看人吧,”慕容冲已然习惯时不时与他一同论一论禅理,“有的人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高堂长寿,妻贤子孝,那自然便是乐多;有些人至贫至贱,任人凌辱,朝不保夕,自然是苦多些。”
苻坚亲自取了竹签挑灯花,“佛家说众生皆苦,朕深以为然。不然为何婴儿呱呱坠地,均是哀嚎而至?”
慕容冲蹙眉,“可这与二位王子之事又有何干系?”
“浅显些说,他们生于世,不过朕一厢情愿,何曾问过他们的意思?”苻坚莞尔一笑,“是他们求朕将他们生下来受苦受累的么?与其说是朕赋予他们骨r_ou_血脉,倒不如说,让他们吃苦受累,反而是朕欠他们的。”
慕容冲听得瞠目结舌,半晌缓缓道:“且不论因了陛下的缘故,让他们生来富贵,与芸芸众生比,实在谈不上什么吃苦受累。只说亲恩亲恩,怎么到了陛下这里,反而成了债?”
“或许是朕执障了吧。”苻坚漫不经心。
慕容冲饮了口茶,突然道:“陛下,臣有一问,不知是否僭越,可否请陛下恕臣无罪。”
“你年纪尚幼,说句童言无忌都使得,朕便恕你无罪。”
“好,”慕容冲抬眼定定看苻坚,“陛下可曾记得先前与臣说的那个故事?敢问那个集结百余万大军,杀向南朝的帝王,可是陛下自己?”
苻坚一顿,并未抬头,可眼中隐隐已有杀机浮动。
“臣当时便觉得蹊跷,后来怎么看都觉得陛下隐喻的是当朝之事。”慕容冲说完已有些后悔,但仍壮着胆子道,“之前在燕地时,臣曾听高僧说过,有些人做梦便可知晓后事,陛下莫不是将梦魇当做了真的?”
苻坚不动声色,“你倒是聪明。”
慕容冲抿唇,“臣斗胆进谏,陛下总是想着那梦魇,恐怕有些执障了。就算那梦灵验,可人若是每时每刻都谨小慎微,束手束脚,又有何趣味?更何况,事过境迁,如今与梦中情势定然大不相同,再去念着也是无益。人世无常,长路漫漫,走一步看一步也便是了。”
苻坚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此刻他突然迫切地想去相信他每个字均是发自肺腑,“走一步看一步……想不到今日朕倒是被个r-u臭未干的小子教诲了一通。”
“臣不敢。”虽这么说,慕容冲也无多少惶恐模样,反而难得俏皮地自嘲一笑,“陛下不过是梦见了山河破碎、亡国去家,可臣却已亲历过,难得比陛下多了些见识。不过这种见识,不要也罢。”
苻坚垂下眼眸,“庄生梦蝶,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苻坚兵败身死之后,就是苻丕继承了王位,苻宏奔逃东晋。
第二十二章
三年转瞬即逝,转眼便是建元十一年。
一群游侠少年飞鹰走马,将整个西市闹得j-i飞狗跳,其中一人不小心推翻了一个瓜棚,在瓜农绝望的眼神里,个大皮薄的瓜弹起四处乱飞,不少都砸到过往行人车马身上。
正巧此时有一车队经过,当中一辆笼着青纱的雕车,前后各有十数人护卫。
几个瓜冲着那雕车横飞过去,护卫们拦住大多,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向着那马车飞去,周遭人一阵惊呼,光看着阵势,车中必非寻常之人,今日唐突了贵人,也不知该如何善了。
车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生生将那瓜托住,扔还给地上的瓜农。
“闹市滋事,送去京兆府。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要本侯帮你们抓人么?”里面的声音清清冷冷,带着漫不经心的淡漠。
说罢,几个护卫便悍然出手,将那几个纨绔少年押在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说抓就抓,还有没有王法?”其中一人白肤深目,似是鲜卑长相,“我告诉你,我可是天王亲封的侯世子,还轮不到你这等无名小卒来抓我!”
“放肆!”护卫立时拔剑。
车帘似乎动了动,里面的人仿佛是看了眼,最后竟然笑出了声,“哎哟,我倒是谁,想不到竟还是个熟人。那我就想问问了,你是哪家陛下封的哪门子的侯世子?本侯怎么没听说过?既然是你,我倒也不必客气了,权当我代你父亲管教你。掌嘴十下,送去京兆尹处!”
之前发难的纨绔子弟愣了愣,忽而道:“小叔!”
周遭有个看戏的过路客商问一旁的酒肆老板,“这两人似乎是熟识?车里的又是什么人物?怎么又是侯世子,又是本侯的?”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酒肆老板见多识广,“从前燕国来的鲜卑人,咱们陛下能封就封,但凡与那末帝没出五服的,都能混个列侯,只是这列侯说起来好听,其实一点实权都无,与咱们富户无异,还不得承袭。这个侯世子,仿佛是末帝的侄子,去年太后圣寿,加恩封的世子,和车里那位啊,天差地别。”
“哦?方才我只是觉得此人说话硬气的很,看来还有名堂?”
酒肆老板好为人师,“那也是慕容氏的,是燕国末帝的亲弟弟。”
“那还不是一样。”客商大失所望。
“嘁,你这就没见识了,大不相同。他可有个同母姐姐,是当今东宫的太子正妃。而且,他先前跟着圣上西征,可是有战功的,这个侯与宰相的清河郡侯一般,是能承袭的!”
正说着,街上的闹剧已然休止,车队又开始向前而行。
一阵轻风掀起车帘,只见里面坐着个锦衣少年,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众人永生难忘。
酒肆老板悠悠补充道:“还是个举世闻名的美男子。”
车里的慕容冲对诸人的艳羡一无所知,自从亲征归来后,他便直接入朝任中书舍人。而慕容氏其余族人,在入仕上得不到任何优待,好的能承袭虚爵、饱食终日,更多的则只好放下王孙贵胄的矜傲,如同从前最不屑一顾的Cao民一般过活。
慕容垂也被卸下了实职,只得了个侯的承袭爵位,他曾屡次上表要效鞍马之劳,均被苻坚婉拒,不管旁人如何看,慕容垂再不得信用,已是无法更迭的事实。
同理还有姚苌,只是慕容垂还时常能入宫赴宴,得到几句宽慰之语,而姚苌则已数年不曾面圣,更是屡遭贬斥。
就在去年,北海公苻重意图谋反,被人检举,一向宽仁的苻坚不仅没有再度宽纵,反而将其凌迟处死,更借机将之前五公之乱涉案诸宗室下狱,经查实不再与叛党有涉后才放出。
结果一查不要紧,发现他们竟有不少人都和苻重、符洛有所勾结,苻坚且笑且叹、沉吟思索了一整夜后,最终还是将他们按律处斩。
这几年,苻秦便是笼罩在不安与y-in影之中,帝王一反常态的疑心与手段,让人惊惧。
而这血色中唯一的光亮,便是帝王的舐犊之情。
建光十年时,太子妃慕容氏诞下太子的嫡长子,苻坚大喜,亲自取名承,取承续之意。
也因了这喜事,在西征中获罪的苻丕与苻晖也在太子的恳求下被释放,虽还未正式封爵,但已然看到了启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