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王猛压低了声音,“春狩如常否?”
此事并非大事,按理不应惊动王猛,而他关切此事,多半也是借机前来探问苻坚。
苻坚放下念珠,对他颔首一笑,“太子监国,其余皇子随朕一同春狩。还请景略也留下好生辅佐宏儿,监国一切重大事宜,你二人一同决断。”
王猛领旨,苻坚又道,“宏儿到底年少,谋事尚不够老道,若你们有所分歧,则以你的决断为准。”
“诺。”他这安排在王猛意料之中,也不如何惊讶,便又道,“盛乐传来消息,阿房侯已然脱险,不日便可坐立。”
苻坚手中的佛珠顿了顿,“这倒是桩好事,传旨让他好生将养便是了。”
“御医们问他可否回京?”
慕容冲莫名其妙对他生情,苻坚以为是一时兴起,想借机拖延个数年,让慕容冲自己知道荒唐,回头是岸。可他伤的又实在是时候,别说要顾念太子与清河公主的面子,就是让自己也舍不得让慕容冲带着伤陷在那等苦寒之地。好在算算日子,慕容冲回来时,他应当依旧带着人在阿房附近的皇家林苑,不需立时和那不省心的小混账打照面。
“准了。”苻坚抬头看着无悲无喜的佛像,忽而轻声道,“景略不信佛,也就不必整日里想着报应业果,真好。”
王猛笑了笑,“想也无用,不如不想。”
“大秦,朕便交付给你了。”苻坚双手按上他肩,郑重看他,“不知为何,此次春狩一直给朕一种不祥之兆。”
“陛下怕是过虑了。”
苻坚笑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但愿是朕杞人忧天罢。”
以诸王子为首的勋贵宗室百余人,连同负责护卫的千余羽林军浩浩荡荡地在阿房的上林苑呼啸来去,纵情围猎。
此时天气仍有些微寒,苻坚拢了拢厚实的狐裘,听着车外年轻儿郎们的欢声笑语、如雷马蹄,觉得自己苍老无比。
“王父!”喊他的是年纪最小的王子苻诜,他极是早慧,前世竭力劝阻自己攻晋的便有他一个,后来与自己一同遇难,仿佛跟着他母亲张夫人自尽了。
因了这些关系,苻坚对他颇为宠爱,甚至允他随母居住,此时见他也是心中欢喜,便笑道:“怎么不与你几个哥哥一道,反而来找朕这个老头子?可是有事相求?”
苻诜摇头,“非也非也,儿臣无事相求,只是方才见着一样物什,想请王父解惑。”
苻坚挑眉,“哦?难得你这般好学,取来看看便是。”
苻诜身后的仆从捧着个血淋淋的山j-i,举得高高地给苻坚过目。
“王父,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凤这样的瑞鸟么?”
苻坚想了想,“或许有吧,可朕却从未见过。”
“圣人曾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呼,可历朝历代有史可查的嘉瑞也不过寥寥数次,难道这些朝代都礼崩乐坏了么?”苻诜满面纯良,“儿臣在想,这些所谓的嘉瑞,目击之人多是山野村夫,他们未见过世面,也许见到的只是雉,他们便误认为凤鸟,而上下官吏为了逢迎媚上,也便一个个将计就计,四处宣扬?”
苻坚笑道:“世人皆对祥瑞符谶深信不疑,你却是不信这邪,倒是难得。近来师傅们可教你读了尹文子?里面便有个典故,叫做路人献雉,和你说的情况颇有类似……”
他看着苻诜,恍然大悟,失笑道:“莫不是你也要学那些太学博士,来向朕进谏不成?真是人小鬼大。”
苻诜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儿臣不敢。”
“那你不妨说说,这典故是何寓意?”
“巧诈不如拙诚。”苻诜言简意赅。
苻坚点了点头,“你能悟到这一点很不错,太学的师傅们教的很好,回头朕重重有赏。”
“对了,”苻诜吞吞吐吐道,“还有楚凤称珍……”
苻坚轻轻一笑,“告诉王父,是谁教你的?”
路人献雉是假,幕后之人想说的是楚凤称珍——到底是哪里的山j-i假冒了凤皇,取得龙子凤孙本该有的恩宠与荣耀呢?
“并无人教儿臣,是儿臣自己想到的。”苻诜低头看自己的足尖,声如蚊呐。
苻坚看他一眼,“拟旨,将张夫人贬为昭仪,苻诜搬离其宫,与诸王子一道教养。”
苻诜眼眶一红,却也不敢争执,行礼谢恩后便退下了。
苻坚只觉头痛欲裂,禁不住取了先前慕容冲进贡的玉佩按在额上摩挲,苦笑,“捧杀捧杀,到底还是来了,只是这燕凤可比楚凤厉害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凤皇掉线ing 蓄力30%
第三十九章
之前苻诜闹了个好大的没脸,其余王子听闻,各个诚惶诚恐,本就不常往苻坚身边凑,如今更是远远地躲开,搞得苻坚此番围猎颇为寂寞。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苻坚正在围猎,方猎得一只白狐,想着赏给慕容冲做个狐裘一类,就见石越纵马而来,面带郁色,“臣参见陛下。”
苻坚诧异道:“万物滋生,羊欢Cao长,正是围猎好时节,卿为何闷闷不乐?”
石越咬了咬牙,翻身下马,“请陛下取消犬子与公主的婚事。”
苻坚愣住,本来好好地给苻锦定下了石越之子,因为双方年幼,便未着急成婚,万万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一出,便也跟着下马将他托起,“爱卿何出此言?”
“犬子……”饶是石越是个智勇双全的猛将,此刻也红了眼眶,“犬子缠绵病榻,御医都说命不久矣了。”
苻坚惊诧无比,思索再三道:“这样,朕再派太医院院正前去为令郎诊治,倘若当真药石罔顾,朕再取消婚事不迟。”
石越却未起身,“陛下,犬子这病来势汹汹,御医说就算能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来,日后也骑不了马拉不得弓,在我将门就算是个废人了。公主金枝玉叶,犬子现下如何能高攀得起?”
苻坚也是做父亲的人,心中难免酸楚,柔声劝慰道:“事态还未到那一步,你何苦丧气?这样,朕先不下旨,等院正的脉案出来,再做计较。”
待石越感恩戴德地走了,苻坚又回了王帐,宣随驾的苻锦过来,将此事告知她知晓。
苻锦沉默不语,只低头把玩随身香囊。
“此事,你自己需有个想法,不管如何,王父总归是不会置你姻缘于不顾的。”
苻锦本就寡言内秀,如今问她终身大事,更是久久不言,苻坚难免有些不耐烦,便道:“也罢,不如就听听你母妃的意思,倘若她……”
“不!”苻锦突然惊呼了一声,随即又结结巴巴地解释,“还是不必告诉母妃,让她担忧了。儿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王父是否能够应允。”
她首次如此有主见,苻坚欣慰道:“说来听听,但凡符合情理道义,王父无有不允。”
“寻常人家遇到此事,多是女方求着退亲,而男方不要求早日成婚冲喜就算不错,可石将军却能以实言相告,可见其为人坦荡仁善,”苻锦难得一口气说上这许多,有些面红耳赤,“其父如此,可见门风不差,就算不似谢家宝树,也定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儿臣想打听打听此人才学秉x_ing,倘若是个青年才俊,儿臣也不愿背上一个无情无义的恶名。”
苻坚像是头次见她一般,感慨道:“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了,只是我们氐人并不需要如同汉人那般守节,就算是你不想嫁,朕也不会委屈你。”
苻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石将军是国之重臣,自需朝廷安抚,儿臣是王父的女儿,为王父分忧,责无旁贷,不管最终如何,儿臣无悔无怨!”
不管是否动容,苻坚面上还是淡淡,“是你母妃教你这么说的?”
苻锦再度叩首,“并未,母妃还不知晓此事,但儿臣以为若她知晓,定然也是赞同的。”
苻坚叹息,“好,朕便允了你,但凡你任何时候后悔了,时时告诉朕。”
看着苻锦娉婷远去的背影,苻坚苦笑出声,他已记不得前世此时自己是何等情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彼时醉心宏图伟业,做着一统华夷的美梦,绝不会如今生这般cao心儿女之事。
苻坚忍不住在心中安慰自己——重生八载,加上前世那四十七年,自己内里已然是个五十五岁的老头子,琐碎些也是寻常。
“陛下,”致远不知何时掀开帐子进来,“那畜生先前只是伤了前爪,如今还活着,请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苻坚回想了下,一时想不起那白狐的模样,便道:“取来朕看看。”
侍卫们拎着个铁笼过来,只见那白狐尚是头幼兽,通体雪白,毛色水亮,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仿佛通人x_ing般睇视苻坚,好似乞求一般。
苻坚起身走到笼边,打开笼门,伸手进去逗他。
“陛下小心!”致远眼睁睁地见这白狐张嘴便冲着苻坚咬去。
不料苻坚却速度极快地翻转手腕,扼住白狐的咽喉。
那白狐哀鸣呜咽,两只前爪竟高高抬起,如同拱手作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