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苻坚最终只带了十名暗卫,一名忠仆,两辆马车,就这么轻装简行地一路东行,以他帝王之尊,这实在有点寒碜。
而苻坚说是游山玩水,可到底是个爱cao心的x_ing子,山水之乐不知享受多少,民生之艰倒是体察得透彻,若是遇着什么不平之事,甚至还会不露行迹地c-h-a手过问,再给苻宏一点提醒。
这么一来,原本一日的脚程便需几日,加上中途时,苻坚突然起意要去邺城,几经折腾,本来苻坚打算在立夏之前抵达蓬莱的想法,便显得遥遥无期起来。
眼看着天色又已经暗了,忠心耿耿的致远公公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心里暗暗着急,“陛下,咱们是否需加快些脚程?否则怕是要宿在野外了。”
苻坚掀开车帘看了看,“快马加鞭,去下个城镇打尖。”
一个时辰后,看着耸立的邺城城门,致远看着苻坚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暗自叫苦,旁人不知,他可是对君上与阿房侯那点事情一清二楚,如今重游伤心之地,还不知君上心中有多苦楚。
苻坚沉默地看了看当年攻下邺城时自己手书的题字,缓缓道:“这几日便在邺城暂留。”
“是。”
随扈暗卫前去安排客栈落脚,苻坚便下车,带着致远沿着街市慢慢游览。
虽是大争之世,可北方尤其是邺城等地却太平久矣,早已看不到当年改朝换代的血雨腥风,反而民安物阜,颇有些盛世之景。
“致远,”苻坚心绪颇佳,“你说朕治下的邺城,与慕容氏治下相比,何如?”
“陛下夙兴夜寐,爱民如子,百姓安居乐业,自然远胜于慕容氏时。”
苻坚笑笑,“确实,你看,刚接手邺城时,还有些燕人愿跟随慕容遗族起兵叛乱,可上次慕容氏作乱时,除了些家奴门客,散兵游勇和市井盲流,可不就无人响应了?可见啊,百姓但凡能吃得饱穿的暖,谁关心什么正朔正统,什么天命天意?能让他们过得舒畅,那便是天命之子,就是有道明君。”
“陛下说的极是。”
苻坚瞥见一处酒肆,人头攒动,看起来生意颇好,估摸着腹中一时不算饥饿,便想先到旁边的当铺看看,等人少些再用膳。
邺城到底是燕国旧都,还真的有不少亡国贵族留下的好东西,虽抬了些价,可也比长安便宜许多,苻坚一时兴起,也捡了几个漏,买了些琉璃酒盏、狐裘皮毛回去送人。
“陛下!”
就在此时,他听闻致远一声惊呼,转头一看也愣住了——有一把很是眼熟的宝剑正静静地躺在剑架之上。
苻坚快步走过去,将那把剑从架上取下,细细端详——正是之前宫宴上他赏赐给慕容冲的淝水剑!
这把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慕容冲在别处丢失了此剑,辗转为人捡到,最终流落至此?
是慕容冲厌恶自己,所以将自己的天子佩剑弃之不顾,甚至将其典当了来羞辱自己?
还是慕容冲并未做十全的准备,死遁之后生活困窘,无奈之下只好典当变卖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什?
亦或是慕容冲后来到底遇险,死于非命,而身上的器物被强人取得,最终流落到市井各处?
苻坚头晕目眩,紧贴着心口的玉佩寒凉如冰,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淝水剑胡思乱想。
“主上……”致远见苻坚面色煞白,知他心神剧颤,赶紧上前扶住。
苻坚稳了稳心神,对一旁暗卫冷声道:“将店家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冲为什么要大费周章 其实特别简单 就是重生回来 发现苻坚已经先行重生了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又爱又恨又难堪 又对朝局厌倦 又不想悄无声息 走掉 就想轰轰烈烈地发泄一下顺便报复苻坚 耍他玩玩 算是两不相欠 彼此放过 至于以后是否要和苻坚啰嗦 看他心情
第四十八章
店家唯唯诺诺地被带了来,一看苻坚虽是玄黑常服,可身旁武士均一身甲胄、携带兵器,望之不似人善类。
“此剑你从何处得来?”致远代苻坚发问。
店家眯起眼睛看了许久,猛然一拍脑袋,“是了!就是在四五天前,有个小公子,似乎cao着邺城本地口音,要当了这剑,还是死当!”
致远瞥了眼苻坚,“当了多少银子,这剑我们要了。”
“这是把好剑,他当了二十金,小店开门做生意,也不能一文不赚,这样,诸位贵客,我只收你们三十金,如何?”
“给他。”苻坚吩咐致远取钱,转头看那店家,“他穿着打扮如何,相貌如何,气色如何?”
店家早就看出,此人认识当剑之人,很可能还有些过结,可同时又有些莫名其妙,问问相貌打扮也便算了,什么时候寻人寻仇还要关心对方气色?
“那客人看着倒是一点不穷,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急着要典当,一出手还就是死当,对了,蹊跷的是,这个客人还特别要求说十日之内不准卖出去,”店家迟疑着比划,“他带了数个护卫,看着就像是高门大户的,这个客人自己似乎是个胡人,有些像鲜卑人,小的平生从未见过生的如此好看的人……至于气色,还成吧。”
虽然这店家前言不搭后语,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人是慕容冲无疑了,致远又问道:“你可知他在何处落脚?后来又去了何处?”
店家摇头,“后来我再未见过他,不过似乎是往西边去了。”
苻坚从致远手中接过淝水剑,重新佩在身上,转头便走。
“主上……”
苻坚死死压抑住狂乱心跳,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疾行,直到累得微微喘息才停下。
致远上气不接下气,“主上,您……”
“朕无事,”苻坚举目四顾,发觉路上行人渐稀,周遭随扈面上都已有些疲惫,不由得心生愧意,“走吧,回那间酒肆,似乎是叫邺城春,是么?”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请他重登马车,一行人往酒肆赶去。
邺城春不愧是鲜卑故都最大的酒肆,不仅有最香的胡食,最醇的胡酒,还有最美的胡姬。
苻坚座席在二楼窗边,既可以欣赏酒肆内歌舞,又可以坐看窗外街景,雪肌玉肤、热烈奔放的胡姬在他周遭载歌载舞,可他却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厌倦与漠然,依旧面目沉静、不为所动。
人影憧憧,苻坚竟觉得每个人都像他,却又不是他。
“好!”
就在此时,一群人喝起彩来,众人看去,就见一楼堂中有一方入得门来的红衣客人,正与胡姬们共舞胡旋,舞姿飒沓,急转如风。
苻坚为楼下喧嚣所动,只微微扫了眼,便陡然起身,扶住阑干向下望去——灯火之下,那人身形高挑,锦衣华服,肤白胜雪,一双凤眼斜挑,正直直地朝自己看过来。
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万物皆寂,只剩下眼前之人。
苻坚怔怔不语,慕容冲看了他许久,最终讥讽一笑,转身欲走。
“且慢!”苻坚重生以来,一直修身养x_ing,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冲动,可不知是否因不在龙椅之上,整个人的心气再度活了过来,仿佛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阁下且住!”
慕容冲回过头看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既有着娈宠出身的威帝的凌厉y-in郁,又有着类比皇子的阿房侯身上的骄纵明媚,“老匹夫,你我素不相识,叫我作甚?”
身旁暗卫内侍纷纷垂首,苻坚却不以为意,“素不相识不错,然而阁下风姿绝伦,难得萍水相逢,老夫想要结识一二,才冒然打扰,还请阁下勿怪。”
慕容冲身后护卫似乎也识得苻坚,一个个均紧张不已地盯着慕容冲,等着他训示。
“呵,老匹夫见之不似善类,”慕容冲轻蔑不已地掸掸袍袖,“不过正好今日闲得无聊,陪你周旋一番也不是不可以。带路吧!”
说罢,他疾步上楼,苻坚亲自步下楼梯,二人在半道相逢。
苻坚伸出手,想去搀扶一把,慕容冲却反手一握,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老匹夫休要动手动脚。”
苻坚对这个称呼极为不满,冷声道:“那白虏且将手先放开?”
他们这里波涛暗涌,周遭人看来,却是二人极为投契,相携挽手入座。
“怎么,陛下此番对征伐天下无兴致了?”甫入座,慕容冲便开口道。
苻坚为慕容冲斟了酒,“阿房侯好大的忘x_ing,朕曾说过再不动干戈。”
“上辈子输怕了么?果真是个懦夫。”慕容冲瞥向窗外繁华夜色,“倘若我是你,我便厉兵秣马,一雪前耻。”
苻坚深深看他——慕容冲得了前世记忆,定然十分憋屈,只恨自己重来时早已尘埃落定,再无可作为,故而只能在死遁之前与苻秦朝野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既折辱苻坚以报前世之仇,更最后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与这大争之世做个诀别。
苻坚摇头,“朕确是惧怕,可朕怕的却不是自己下场凄凉。朕怕的唯有三点。”
“哦?”慕容冲与他两世都算是极其亲近之人,眸光一转,缓缓道,“国祚沦丧,亲友凋零,苍生罹难。”
苻坚看着他,轻吐出胸口浊气,“阿房侯果真冰雪聪明,所猜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