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九三五年 春 上海
凌晨四点钟。闸北苏州河边上。
清晨的阳光还没有照耀,赶早班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这是一片挨着苏州河建起来的贫民区,大多数是芦席搭的Cao屋,夹着少量的砖瓦房,大大小小的棚子挨挨挤挤,道路狭小,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只有棚户区外马路上的路灯,还表示着这是在远东第一大城市的一角。闸北是上海纺织,造船和钢铁厂的集中地。住在这里的不少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工人,他们每天付出十个小时以上的辛苦劳作,换来自己和家人的粗茶淡饭的温饱。
周大嫂是家里第一个醒来的,这个礼拜,家里两个孩子都上早班。就着微弱的晨光,她在屋外点起柴灶,麻利的做好早饭,然后对屋里喊到:“翠英,三多,起来了。”
“唉~,又要上班了。”,翠英不高兴的伸了个懒腰,磨磨蹭蹭的起了床,来到饭桌边,三多已经扒着碗,大口吃着泡饭。
“翠英姐,早~”,三多嘴里含着饭,打着招呼。
“翠英,大梁家里又托媒人来催了,你心里到底愿不愿意?”,周大嫂已经做好了他们要带的中饭,也在饭桌边坐下来,一边和翠英说话,一边递给三多一块面饼。
“我就是放心不下妈你一个人。”
“有什么不放心的?,妈有手有脚的,在老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抱两三个了,再讲,现在不还有三多了嘛。”
周大嫂是扬州人,一个寡妇带着翠英一个独生女,家乡连年灾荒,几年前只好和乡亲一起逃荒到上海,一路上也碰到不少“好心人”劝她把女儿送到上海四马路那里,说小姑娘长得不错,你可以靠她享福了。但是周大嫂是个硬气人,自己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不做这种事。听说上海新开了不少纺织厂,正招女工,就和翠英在闸北落脚,好在翠英心灵手巧,满师后,就从学徒工调进了细纱车间,成了数一数二的挡车工,厂里明年也让她做师傅,带徒弟了。女儿上班,周大嫂给人洗洗衣服,缝缝补补,母女俩总算生活下来。前一年,这里又逃来一批河南来的灾民,其中有个孩子,又瘦又小,和家人失散了,周大嫂看着可怜,就收留认作干儿子,一问姓名叫许三多,十四岁了,看着却像十一二岁的样子。
三多人虽小,但心眼老实,又勤快,周大嫂和翠英很喜欢他,她们母女两个生活,也提心掉胆的,家里有个男孩就不一样了,可以壮壮胆也好。三多一年饱饭吃下来,身体倒是窜高了不少,力气也大了,今年,翠英托了人,帮他在厂里找了个打杂的活,三多也勉强能自食其力了。
“嘿嘿”,三多听了她们的话,在一边笑出了大白牙。
“笑你个头,笑”,翠英微红了脸,举起筷子就作势向三多头上敲。
看看天色,两人收拾收拾,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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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六点钟,虹口里弄。
明星周璇有一首歌里唱到:“粪车是我们的报晓j-i。”,唱的就是上海老式里弄的清晨生活。在粪车拖走前一晚的污秽后,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虽然生活在城市里,但这些当家的妈妈们还是日出而起,早上是最忙的时候,要点起煤炉(上海话叫“生炉子”),要给上班上学的家人买早点,又要赶早市,买好一天的新鲜小菜。靠这后弄堂的厨房,就是最早亮灯的地方。
正文 第2章
“甘师母,还是侬勤力,早饭还买好了。”
“张家姆妈,侬早,今早市场上竹笋又便宜又好。”
这栋石库门由甘,张两家租下。甘家住楼上,夫妻俩带着一子一女。甘家先生在一家公司做会计。
“甘师母,你家宁官(官,江浙人对男孩的爱称)今年中学毕业了,要出道了。”
“是啊,就是不晓得伊想做啥,现在世道又不太平。”
“要我讲,还是寻个写字间的生活(指白领工作)比较好。”
两个主妇一早起来就聊个不停,一会儿,甘师母早饭做好,拿到楼上去了。
甘小宁,今年十七岁了,由于父亲是北方人,所以长得比较壮实,不象南方人纤弱。急急忙忙的喝着豆浆,大口咬着糍饭团。
“小宁,吃饭不能这么急,对胃口不好。”,甘师母又在念道。
“甘小宁。” 楼下弄堂里有人叫。
“来啦”,甘小宁一边回答,一边掰了半根油条,夹起书包就出门,“爸,姆妈。我走了。”
“小心点。”
“知道了。”
甘小宁跨出后门,一个饭盒就举到他鼻子底下。
“奏是我妈刚蒸好的包子,鲜r_ou_的。”
“白铁皮,你妈包的包子一只鼎(最好的)。”,甘小宁随手把半截油条塞给白铁军,拿起一个包子就吃。
白铁军,甘小宁的中学同学,刚和家人从唐山搬来上海,在四川路上开了一家瓷器店。由于南北教学的差异,说话口音不通,白铁军在学校里一时不太适应,倒是和甘小宁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
“甘小宁,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你接下来干嘛?”,两位少年,都穿着藏蓝色的学生装,在弄堂里穿行。
“我爸打算让我去银行做实习生,可我像坐写字间的吗?我坐不定的。”
“也是,坐写字间的先生都是戴着金丝边眼镜,白白净净,细细长长的,那像你,长得奏是我老家的武师。”
“白铁军,你呢?”
“鄙人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帮我爹看铺子,做生意呗。”
“唉,真不知道干什么好。”,
“快点走,今天第一堂课是老夫子的,迟到又要立壁角(罚站)了”,甘小宁说完,拔腿就跑。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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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钟,法租界
这里是真正的“上海”,街道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树。树冠交错,树影斑驳。这里有最时髦的东西,网球场,巴黎最新的时装,好莱坞同步上演的电影,独栋的洋房,联体别墅式的新式里弄,还有一应现代化设施的高级公寓。
这里的早晨是安静的,没有喧闹的市声,连厨房里娘姨(已婚的女佣)和小大姐们(未婚的女佣)八卦东家的声音都是悄悄的。
吴哲照例在球场练了半小时网球,回家洗了澡,换好衣服,下楼吃早饭。
“爹爹,姆妈,娘娘。早”,吴哲打着招呼,张妈给他端上早餐。吴哲父亲是一所私立大学的校长,吴哲是独子,二房生的,所以管大太太叫姆妈,自己的生母叫娘娘。吴哲是交通大学的一年级生。
“两位大小姐,还没有起来?”,吴哲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姐姐,在圣约翰大学读教育系。
“昨天说是学校里排练话剧,又回来晚了。”,吴父放下正在看的报纸,对大太太说,“清芳,也应该管管了。”
“爹地,你又在说我们坏话了。”,吴父话音未落,两位小姐,吴楠和吴榕,笑嘻嘻的就走进来了。
“你们昨天排的什么话剧啊?”,吴哲问道。
“出走的挪拉。”,吴楠回答。
“好好的,怎么排起左派的戏了。”,吴父有点不放心了。
“爹地,我们排这出戏是为了募捐义演,听说现在上海的灾民有十来万。”,吴榕对父亲说。
“虽说这样,也要当心,不要太靠左了。对了,这里有一张请帖,是袁家送来的,庆祝他家公子西点军校毕业。你们三个今天晚上去一趟。”,吴父拿起请柬,递给吴楠。
“西点军校?美国的?这倒是真少见。”,吴哲惊叹。
“是啊,我到现在也搞不懂,他袁家子弟怎么会去读军校,做军人。”,吴父也感叹。
正文 第3章
傍晚六点钟,闸北苏州河边上。
傍晚的阳光,把苏州河染上一片金色,繁忙的河道里,各色船只来来往往,一个少年坐在河堤上,望着水流东去的方向,虽然穿着粗布衣服,仍不能掩盖他漂亮的容貌,浓眉大眼,抿着嘴边有两个小酒窝。
“成才哥。”,少年听见后回头看,许三多正冲着他笑。成才和许三多是同村长大的,比许三多大一岁,今年十六岁了。成才幼年家境较好,读过几年私墅,后来父母却在一场瘟疫中双双去世。许三多在过长江时和家人失散,成才一路带着他,两人相依为命,才平安到了上海,两个少年早已比亲兄弟还亲。成才在一家造船厂里做学徒。
“成才哥,你又在这儿看轮船了,天天看,有啥好看的?”
“成才哥,你不高兴?”,许三多关心的看着成才紧皱的眉心。
“傻呆子,俺不是看轮船,俺在想事呢。”
“想啥?”
“三多,人人都说大上海遍地是金子,遍地是机会,俺在想俺的机会在哪里。”
“机会,什么叫机会?”
“机会,机会就是你能发大财,你能成功。”
“发大财?俺没,没想过。”
“那你想过啥?”
“翠英姐说明年等俺十六了,就托大梁哥给俺找个师傅,翠英姐说有了手艺,一辈子有饭吃。”,许三多一脸憧憬的说道。
“是,就在这儿,再搭个Cao棚子,你就过一辈子?”,成才指着河边的棚户区,不满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