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霖酒盏搁案,道:“大人瞧着面色不好。”
“方才在、在外边受了些风。”楚纶被净霖吓得魂不守舍,拉了一侧的侍女,竟用了些哭腔乞求,“劳烦、劳烦姑娘带带带我”
净霖探手:“在下愿为大人代劳。”
楚纶吓到打嗝,他说:“岂岂岂敢!”
说罢竟不管不顾地爬身而逃,旁人只笑他喝醉了,一众侍女簇拥搀扶。楚纶在人群中恨不能脱身,像只溺水的旱鸭子,扑腾挣扎,就差大喊几声放我出去!
净霖稳搭上了楚纶的肩头,宽慰道:“大人休急,在下引路。”
楚纶竟在这一拍中“扑通”瘫坐在地。他指着净霖牙齿打架,又像是惊觉造次,将手指咬在唇间,眼泪扑簌簌地掉。
“君、君君”楚纶哭道,“放我一马!”
净霖神色莫测,侍女们窃声细笑。游香婉闻声而出,扶了楚纶,温声说:“大人喝醉了,这是东海敬公子。”
楚纶几乎要藏到游香婉的袖下去,他当真是吓得口齿不清,连话都说不利落:“他是临临临临”
楚纶不敢直言,便抱头大哭。满宴间只觉得他滑稽荒诞,谁知他已踩在了生死一线间,一个不慎,便能万劫不复。
净霖已欲动手,岂料宴间薄纱经风一荡,陡然扑进个人来。净霖背上一重,已被人从后抱了个结实。但见楚纶趁机踹翻栏杆,投身入水。
净霖身渐踉跄,近贴在边沿,他道:“松手!”
苍霁紧紧扣着他,狠声道:“你又要往哪儿跑?”
话音未落,苍霁便觉得净霖身向下倾。他转身踏步向将人退回去,谁知因为被晃得又犯了恶心,竟一脚踩空,带着净霖“哗啦”跌入水中。满船惊呼,女儿们零乱的喊叫随水荡开。
苍霁入水了方觉浑身舒坦,他捞住净霖,游身离船,在人迹罕至地方冒身。两个人通身s-hi透,苍霁抱着净霖,蹚着水至浅处,却不上岸,而是将净霖塞进茂密垂柳之下,堵在水中。
“相顾不离十步外。”苍霁将莹线在净霖手腕间绕了几圈,拽到面前,“你却想跟人跑?”
净霖在江水中冷得面白,他道:“铜铃就在咫尺,你却叫它跑了。”
苍霁道:“让它跑,你不能跑。”
净霖薄唇冷抿,他盯着苍霁,突然用双指卡住了苍霁的下巴,捏向下来,拉到咫尺。
“我若要跑,必先炖了你。吐了几日,你连脑袋也吐去别处了么?若是还不醒,我便帮帮你。”
苍霁先被他寒声所镇,继而扣紧净霖的手腕,说:“此地大妖无数,各个都嗅得见你!怕你来不及跑,便先叫人分了个干净。凭你如今,也敢这样狂言?”
净霖被苍霁捏得剧痛,两厢对峙,分毫不让。苍霁突然怒从心起,他抵着首,对净霖说:“纵使你心比天高,而今也是笼中囚鸟。”
两人额间的水珠滚砸在一处,苍霁亲眼见得净霖眸中怒色渐止,似如平波。s-hi发贴在他脖颈,那颈甚至不需要用力便能掐断,掌心的手腕也脆弱不堪。净霖在苍霁眼中逐渐变成矛盾又难解的人,不论旁人将临松君说得如何神通广大,在苍霁掌中,他便一直是这样脆而易碎。
他们根本互不了解,简直好似两个天地。净霖不记得苍霁的过往,苍霁也不熟知净霖的过去,他们皆因“吞食”紧密相连。苍霁吞食着净霖的血r_ou_,而净霖吞食着苍霁的温度。
各有所需,也各怀鬼胎。
苍霁听得净霖说。
“说得不错。”
净霖松指,手自苍霁掌间脱开,转身涉水上岸。苍霁在后看他后颈,记起他年少时的伤痕累累,又记起他如今的背呈裂纹,每一条每一个都带着他从未听闻的故事。它们皆与净霖密不可分,它们亲眼见证净霖跨越数百年,从尚存温度,变成毫无温度。
可是苍霁一无所知。
他生来头一次明白,即便他吃掉了净霖,他们也不能融为一体,更休提永不分离。净霖诱惑了他,他却对那些欲|望仍旧陌生。那样无知觉的引|诱,让苍霁满腔热血无寻出口,他既不懂,也没弄明白。
苍霁掌心渐冷,久立水中。目光漠然,随着净霖的背影而动。
但他没错。
他想要净霖的念头没有错。
第40章 神说
净霖总是彻夜难眠, 睡眠带来梦境,梦境带来过往。他不想要梦境,也不想要过往,所以只是假寐枯躺。他醒来的住处一贫如洗,什么也没剩。
起初醒时日短, 身体的疼痛不值一提, 破碎的灵海方是痛苦的根源。灵海碎化成渣, 这些略显尖锐的碎渣卡在神思各处, 刺得魂魄都痛。
净霖能行动后,便时常披衣枯坐, 他似已寻不到继续的理由,却也寻不到终结的理由。一场大梦初醒, 一切前尘化风隔雾,春秋反复, 疼痛渐平,身体似也恢复寻常。
只是他丢了剑,不仅手中空空,就连心也空荡。灵海已损,本相再无踪影。咽泉随他半生游离,最终却连断刃也寻不到。净霖曾经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死于山林,葬在咽泉之侧。可惜他如今立于风中, 除了肩头宽衫, 什么也拉不住。直至白瓷缸间水花四溅, 余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
净霖指尖触及到它的鳞,鲜活之物游动在他指腹。他们像是共生于此,相互依赖。
净霖正愣神间,见得锦鲤突化为稚儿。白胖的拳拽着他的袖间,紧接着又速化为少年郎,眉间的倨傲狂肆宁挫不减,随后变作比自己更加高大的黑衣男人,握紧了他的手腕。
“你欲往何处逃?”苍霁眼眸覆霜,势在必得,“你不能逃,你便留在我掌心!”
净霖另一只手轻拍在他颊面,竟抚在其上。他指腹描过苍霁的边鬓,像是想不通这人从何处冒出来的,又像是似曾相识,必须探明白。他每描一寸,苍霁便拉近他一分,净霖逐渐透不过气,他揪了苍霁的一缕发,示意他稍松。
可是苍霁直勾勾地盯着他,将他手指带到唇边,s-hi热地吻了吻。
“由我吃了你。”苍霁狡猾地露出委屈,“好不好?”
净霖从未这样热过,他怔怔地看着苍霁吻过他的指尖,竟觉得微妙又奇怪。他唇紧抿,有点畏惧地摇头。
苍霁手掌抚|揉在净霖后脑,像待孩子一般,却不断逼近他,与他几乎唇齿相贴。在这旖旎黏稠的时刻,净霖呼吸微促,眼前朦胧。
净霖骤然睁眼,喘息还是热的。他一侧头,果见苍霁在撑首而观。夜尚未过,船内昏暗。苍霁的眸漫不经心地转开。
净霖口干舌燥,觉得唇间似碰过什么温润,还残存温度。他几近梦境难分,便不自觉地抬臂挡面,翻身面壁冷静片刻。
苍霁视若无睹,说:“楚纶连夜西上,要去京中复命。我在他留下的杯盏上觉察不到人气,该是只小妖。”
净霖发散枕席,他甚至要开口时都觉得梦中苍霁的气息还缠绵在唇齿间。他倏而闭眼,静了片刻,再睁眼时已形容平静。
“是只笔妖。”净霖说,“他认得我。”
“斩妖除魔临松君。”苍霁躺平,“无怪他要跑。不过人之所言有点意思,他们道这位楚纶,多是一个评语。”
“什么。”
“判若两人。”苍霁答道。
判若两人?
“‘楚纶’确实是个凡人,他生于东乡小村,家境贫寒,先后父母皆丧,凭靠家族近亲接济方才能继续读书。此子先天体弱,腿脚似也有疾病,却将书读得好。他十二岁便以诗词名响乡间,东乡知府屡次保举,他十九岁便得以进京,只是两次不中,归家后愈发刻苦,此次夺得头魁也算如愿以偿。但自从他第三次入京赴考起,便有人说他x_ing情大变。”
净霖说:“如何说来?”
“不知道。”苍霁说着闭上了眼,“途中不便盘查详细,但京中必有人解。”
说罢便似如沉睡,不再开口。
净霖便直视壁面,沉默到天明。
京都位处西南,顺江而上不过半月便能到达。中渡愈往西去,分界司愈渐密集,各型各色的掌职之神封地临近,小妖甚至难入屏障。
净霖与苍霁虽然仍旧僵持,却并不妨碍他指点苍霁的灵气运用。半月时短,苍霁奥妙尚未参透,船已靠岸。
净霖下船时,天正炽热。京都庞纳四海朝客,街市井井有条,满目繁华。港口客船尚小,供有庞然龙船高耸而立,水道间来往有序,人声喧嚣。纵目远望,竟一时之间望不到头,所及皆是明楼高阁,能见宫室恢宏屹立。
苍霁笑出声,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所谓九天神宫也不过如此,怎比得上人间朝夕鼎沸。蛮儿们穿梭其中,具是手戴金钏儿,脚挂银铃铛,行步带风时可以听见清脆摇晃。吹笛客沿街而行,引得路过蛮儿翩翩起舞,各色飞纱游转空中。
广吞万岁山,博孕千朝乐,天地中为此一地由九天笙乐女神执掌。她寿与天齐,神思融地,既无处不在,又妙不可见。当日君父九天君开创三界新岁,笙乐神不见踪迹,君父却仍奉其名牌,尊为座下客。即便是净霖,也不曾见过她。
二人寻处客栈落脚,不巧又是位妖怪。只是不同别处,京都中的妖怪皆是通天大妖。
苍霁跨门入内,便见羽扇轻拨在算珠间。那算珠黄金所铸,宝石沿边镶嵌,端得是贵气冲天。老板娘倨傲而坐,玉白的指间戒指覆累,个个大如鸽卵。只见她华服雍容,脚边悠哉摇动着九条绒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