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口无遮拦!这话也敢说。”醉山僧回头斥责,“若非邪祟入体,难道还能撞鬼了不成?他杀父杀兄,过去的功德一并作废,已成邪魔了。”
东君以扇敲嘴,道:“闲聊闲聊,何必当真。”
醉山僧方才作罢,他已驻步,闪身让与东君。东君见几步之外冥石筑台,躺的正是杀戈君黎嵘。
东君绕了一圈,道:“那日我没瞧清,净霖碎后便由黎嵘收拾的么?”
“不是。”醉山僧说,“黎嵘当时已重伤难行,更兼神识恍惚,后来之事皆交由颐宁贤者处置。”
东君的折扇打开,他道:“我听闻颐宁贤者自九天门时便伴于君上身侧,怕与净霖也有私交?”
醉山僧不傻,立即道:“你难道还怀疑他做什么手脚不成?此言关乎九天诸君,不可乱提。况且颐宁贤者与净霖并无私交,九天君在时,他曾屡次进言苛责净霖不与人交。”
“这般。”东君趣味盎然,他不知为何笑道,“这般便有些意思。你说黎嵘神思下界,可是指他忘却前尘神思渡劫?”
“不错。净霖那一场,伤他诸多。只怕他临睡之前,也悟得自己必生怨念,故而选在此处,便于渡劫。所谓心魔难破,不如忘却一切,投身入界,再历八苦,悟回真身。”醉山僧答道。
“如此说来,他如今也该在中渡。你权职所纳,可知他托生何处?”
“他已入大成。”醉山僧说,“哪是旁人能追查的到的事情。他本就忘了一切,下界另寻所悟,必然不愿我等追看。你到底想问他什么?再等上几百年,说不定便能守到。”
“我守他做什么,在下虽是个闲差,却是个古道热肠,最耐不住清闲!”东君目光经过黎嵘睡颜,“我只是近来有所不解之事,本欲问他一问。”
“何事?”醉山僧说,“若是临松君之事,劝你休要c-h-a|手。君上如今孤家寡人,每提及兄弟几人便要伤神,必会怒迁他人,你何必搅这趟浑水!”
“着急什么。”东君收扇调头,“我何时说要c-h-a|手?此事真佛坐镇,黎嵘禀报,又是众目睽睽,哪有值得我回顾之处。”
“这便完了?”醉山僧见他不过是来转一趟,又怒上心头,“你诓老子!下回若再敢这般,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东君一连讪笑,含糊不答。
净霖归屋时天已趋黑,苍霁似已久待,听他启门,正回首而观。两人一瞬对视,苍霁便觉察到净霖肌肤上s-hi腾腾的温度,两人目光又迅速错开。
苍霁说:“楚纶暂居崇华街。”
净霖发梢凝水,“嗯”了一声。苍霁便起身罩上外衫,越身先下楼去。净霖随后而至,见得老板娘华裳正倚柜边,喜言为她涂染蔻丹。她轻轻渡着气,只用眼角扫他二人。
“我奉劝这位公子一句。”华裳尾巴拨动,“灵海泄灵堪比大祸临头,你即便隐于常人之中,也能叫那些嗅觉灵敏的主儿探出头来。此地虽有笙乐女神执掌,可到时候救不救,那还得看运数。”
净霖颔首谢过,跨门而去。
夏日方至,夜市灯火通明,长街耀眼。女眷虽少,行人却多。苍霁先净霖半步,带他穿梭人海。净霖身形单薄,在人群间行走似被埋没。他恍若游魂,肤色在灯影之间,竟显得颇似脂玉。
净霖身前忽然横出一臂,一披纱蛮儿赤足点地,在他身前缓缓旋动。那异色双眸含羞带怯,银铃叮当,琵琶声随之铮铮而响。
四下群人叫好,一瞬空出地来。唯独净霖深陷红纱银铃包围之间,那蛮儿旋转绕身,一股幽香缓撩心弦。蛮儿笑声伴乐,指尖若隐若现地虚画着净霖的眉眼,舌尖微现,竟还是条美人蛇。
她绵声道:“我见公子颜如玉,不如”
美人音还未落,便见这位“颜如玉”眸中冷厉,刺得她惊悚后退。
净霖不笑不怒,只道:“借过。”
脚下便绕过美人,冷冷擦肩。
苍霁正侧身而望,注视着净霖到身边,说:“真是不解风情。”
“原话奉回。”净霖微皱眉,嗅得身上染了香。
苍霁虚扶他肩,垂首避灯时回望一眼。美人蛇本就心有余悸,见了苍霁那一眼,竟又退一步,好不狼狈。苍霁过了灯便收回了手,净霖恍若不知。
两人穿街几道,终于入了崇华街。此地的文人墨客比肩接踵,青楼油车也屡见不鲜。苍霁挑帘直上楼去,待他二人到了楚纶住处时,却扑了个空。
“铃声隐约。”净霖由栏下望,“他必在不远处。”
苍霁临门鼻尖微动,道:“这是什么香?”
净霖说:“美人香。”
“我不是指你的味道。”苍霁指划门沿,闻了闻,“此处团着一股非人之香,他那日留在杯盏上的便是此香。”
苍霁跨近一步,苍霁指腹转向他,由他轻嗅。净霖的头微拢向苍霁胸口,猛地看去,竟像是投怀送抱。
净霖说:“此为笔香,虽与经香相近,却略有不同。”
“笔妖。”苍霁说,“他代替楚纶欲意如何,做官么?”
“见他一面便知。”净霖移步,两人距离稍开,说,“他既认得我,便必然不敢随意露面。”
“铜铃既找了他,他便跑不了。只是你面容伪装,他竟能识破。”苍霁打量门,“寻常小妖做不到,他兴许曾经也见过你。”
净霖说:“这张脸从未用过。”
“难道是扮猪吃虎,是个厉害角色?”
“笔妖。”净霖轻轻念了一遍,“寻常笔难生灵,这必是支珍贵之笔。原料难得,兴许从前入过神仙之手。”
“熟人。”苍霁问,“你有人选吗?”
净霖看他,说:“还真有一位。”
“谁?”苍霁音方落,两人便听得脚步声沿梯而上。
楚纶宽衫博带,正提着一包油纸。他蓦然见自己门前立着两位气度不凡的男人,先是一怔,继而抬手行礼,不卑不亢地问道:“敢问两位,寻在下何事?”
苍霁和净霖相视一眼,皆了然地默念。
这可真是判若两人。
第42章 狼妖
楚纶天赋过人, 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笃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两人,故而在行礼之后,心下颇为警惕。
净霖回礼, 纨绔顿时变作谦谦君子,他道:“在下东海林敬, 半月前曾与楚大人于江上舫间有过一面, 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楚纶则很值得玩味,见他既不惊愕也不慌张,将情绪藏得涓滴不遗,诚声说:“竟一时未忆起足下,尤望海涵。不知足下今日登门拜访, 有何贵干?”
净霖便报以微笑,意有所指。
楚纶说:“当夜兴尽酣醉,有所疏漏, 还请足下直言。”
净霖自然而然地说:“那夜大人似有急事, 匆忙离去时借了在下五十金珠。说来惭愧,在下初到京中, 一时放浪, 竟将家中所赠的钱银花了精光, 所以今夜特来拜访大人。”
楚纶便道:“可有借据?”
净霖惭愧道:“当时急切,并未立字据。”
既然没有字据, 便是抵赖也是可以。但楚纶似是常遇此事, 竟当默认。
“近日不巧。”楚纶终于露了些许难色, 说, “五十金一时半会儿怕凑不齐,不如今夜立于字据,来日登门相还。”
净霖也甚为温和,只道:“好说。”
楚纶便引他二人入内。他虽已为新科状元,却不过才点翰林,品职不详,尚须内阁近日商议敲定,故而仍须暂住在此。屋中陈设精简,看得出楚纶颇为拮据。他马上将为当朝官员,身边竟连个仆从也没有。
苍霁寻香而视,却并未看见“笔”。字据立得快,净霖与楚纶又稍作客套,便该告辞的告辞,该送客的送客。
苍霁发现,净霖一旦伪装上身,便时常成为另一种人,即是忽悠诓骗时应对自如的那一种。因着他们正欲出门时,又一位“楚纶”恰好入门。两厢一对,撞了个正着。
这个“楚纶”怎知自己会正撞到杀神,当即神色大变,骇然后退,连招呼都不打,翻身跳下栏杆,撒腿便跑。
净霖悠然地将字据推入袖中,对后边的楚纶说:“怎地从未听说过,大人还有个孪生兄弟?”
楚纶心下百转,顿时横臂阻拦,说:“两位且慢!那确实是我兄弟,不过”
“不过是只妖怪。”苍霁靠门笑看,“跑得还挺快。”
“今夜既然遇见了真债主。”净霖说,“便不劳烦楚大人了。”
楚纶正待再拦,却见他二人消失眼前。他掀袍下梯,急切欲追,岂料腿脚不便,竟从楼梯上翻滚下去。这一摔摔得狼狈不堪,街边有人识出此乃状元,却见楚纶爬身而起,踉跄几步,竟已经寻不到三人踪影。
笔妖豁出命般的跑,他腾身跃上沿街屋顶,在高低起伏的檐影中犹如慌不择路的惊兔。净霖闲庭信步,苍霁却闪身迅猛,笔妖只觉得后领凉风嗖嗖,如何也摆脱不掉。
笔妖飞奔时呜咽出声,极其没出息地转头对苍霁大喊:“君上都不追我,你怎地还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