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言接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说:“明知如此还要上路,我想不通。”
楚纶稍作叹气,说:“即便不去,也是死啊你为我哭了一场又一场,我生本无亲故,已经算是足够了。”
乐言拭泪道:“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我生来便是这样,贤者也总是骂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让我想起五百年前的另一个人,我一想起他,便总要哭。”
楚纶说:“何人?”
乐言呜咽:“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楚纶为他递帕,哭笑不得:“我问你是何人,你怎念起了诗?”
“因为那个人便由此诗而来。”乐言用帕擤鼻涕,说,“我骂了他许多年,可那也是无法,贤者不喜欢他。但我自有愧疚,唉,你是不晓得,他曾经斩妖除魔,咽泉是九天最厉害的剑!我见你如此,便想起他临终前。”
“想必他也自有理由。”楚纶将帕叠起,对乐言说,“虽然病气误我,但我终要去赴一场。你本与我萍水相逢,承蒙照顾竟不知如何感谢为好。”
乐言道:“我是妖怪,厉害得很,哪里需要人来感谢!”
楚纶失笑:“从前竟不知,妖怪也这般爱哭。”
乐言埋头哽咽:“我本身为笔,日日都要出墨,便只能日日哭,哭着哭着便停不下来。”
乐言已哭s-hi了被角,楚纶帕也挡不住。他见乐言哭着哭着又打起嗝来,翻了个身继续哭,嗝声像邻家徘徊的小公j-i,便又觉得好笑。乐言越哭越小,“砰”的变回笔,墨汁馥郁。
楚纶将帕垫在笔下,后脊微弯,在灯火间已见消瘦。
“妖怪有妖怪的好。”楚纶低声说,“遇我这等久病之人,也不必怕染及自身。只是时日太短便觉得难以知足。”
笔滴答着墨,不再出声。
楚纶登船离岸,乐言就在他的行囊中。路上春寒料峭,楚纶的病急转直下,竟不到半月便已躺身难起。人横卧病榻,请乐言为他焚书。
“我恐怕难撑到京中。”楚纶抚平纸页,说,“许多残卷尚未完成,留于别人也是烧柴纸,不如你我今日一起,用来取暖。”
乐言不肯,见得许多讼纸。
楚纶说:“东乡诸案未翻,我负乡亲所托,死后”
乐言急声:“死不了!你死不了!”
楚纶苦笑:“事到如今,怎还诓我。”
乐言将书纸包回行囊,起身拍着楚纶的颊面,红通通着眼眶说:“你一心为志,才学不假,怎会死在这里?你必要名登榜首,为民请愿。你且等着,我、我虽爱哭,却很讲义气!我必不会叫你死。”
楚纶一笑置之,说:“人各有命。”
“你遇见我。”乐言起身,“便能安然无恙。”
乐言前往黄泉,他有颐宁贤者的名牌在身,出入离津也无人能管。他从前跟在颐宁贤者身边,就是各级鬼差也不敢轻易得罪,因为颐宁贤者骂笔非凡,连临松君都不能免过,他们又哪里能招架得住。
乐言一路畅通无阻,待拿到人命谱,便知事情已经稳了一半。他虽逃跑练得好,但最拿手的却是字,不论谁的字,只要经他看过,皆能仿得一模一样。乐言鬼鬼祟祟地寻到楚纶那一页,将“丧于急症”那一段抹干净,提笔写上“顺志而行,尽愿而终”,又稍作思忖,找到原本写有“天嘉十二年状元”的那一页,将这人的状元抹了。
乐言悄声道声惭愧,将这人的名字看了,写得工工整整“左清昼”三个字。他虽不知道这个“左清昼”是谁,却也明白因为自己这一抹,此人必将错失今年状元之名。但是他看这人生平,分明写着“官运亨通,斩贪污、肃朝野”,一直活到了七十岁,便放下心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命谱,安心离去。
“而后他便能够渐复寻常,赶上科考,如愿以偿。”苍霁打断乐言,倒着铺间冷酒,尝了尝,说,“世间哪有这般轻易的事情,虽然我尚不知道那人命谱是干什么的,也能猜到即便你改了楚纶,也必有人要去抵这一命,就是不知是谁来做这个倒霉鬼。”
“不会的!”乐言慌声说,“我看查那一谱,确定无人会死!”
“世事无常。”苍霁讽笑,“你已如愿,还管别人做什么。”
乐言说:“慎之的病来得无缘无故,他又该为谁抵命?这般安排,本就为错。”
“我听一个老头常道‘天地律法’,那么人命谱的安排想必自有人干。”苍霁说,“人各有命,何不认命?”
乐言猛然抬首,看向净霖,连泪也不顾,只说:“君君上便也是认命了吗?这等安排这等安排叫我如何接受!难道天地生他一世,便只是要他垂病抱憾走一遭?我我不服”
苍霁磕着杯口,道:“‘情’字皆是一团烂债。”
乐言叩首:“我愿以命相抵,只求”
夜风猛起,吹得净霖衣袂飘飘。乐言话音未绝,便已散于风中。苍霁抬首见东边似有东西正追赶而来,他饮尽冷酒,起身走向净霖。
“我嗅见”苍霁皱眉,“笔香?”
净霖说:“那是经香。”
两人见得东边之物从天横过,竟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妖狐皮毛浸满经香,口衔一人,跃身奔向华裳的客栈。但见狐狸之后追赶一人,手持荆鞭,大声呵斥。
“狐妖以色祸人!竟欲与人私通!你害他一生x_ing命尽结于此,还不肯松口!”
狐狸摔撞在地,苍霁见他尾已断半,被打得血淋淋,更为骇然的是他口中衔着的那人已辨不出人样。狐狸呜咽哀声,死不松口,衔着那人一瘸一拐地逃入客栈。
持鞭人还欲追,就听得华裳哼声。
“梧婴,此地皆为笙乐女神执掌,你算得什么东西?竟也敢追他到此!”
梧婴鞭甩“噼啪”,道:“妖怪害人,我替天行道!”
华裳蔻丹叩窗,冷声说:“神不是神,鬼不是鬼,你也配?”
梧婴怒不可遏,苍霁反倒抱臂而观,头一次看了别人的热闹,然而他却听得净霖说。
“你骗我。”
乐言抵头不语,净霖倏而回身。
“私改人命——你拿别人抵了楚纶。你所道之言真假参半,你不是为了义气,而是为了‘情’。你料得必有人会死,却仍旧一意孤行。”
乐言浑身筛抖,他喉间微啜:“我又能如何是好!君君”
净霖在风中,听不见乐言的声音,他只听见原本独系在楚纶身上的铜铃分成两处,从那狐妖身上摇晃不止。
“病”苦竟与它苦纠缠在了一处。
正当此时,便听客栈中狐狸哀声彻天,强风从南至北迅猛刮袭,整个京城灯火陡灭,灯笼直杆“砰”然而断。苍霁抬手避风,拽紧净霖。
“怎么回事?”
净霖说:“死人了。”
第45章 他境
苍霁在妖气冲荡中将净霖提到身侧, 铺间桌凳闻声而断,长街陡然空荡, 唯剩风肆虐不休。净霖被刮得身形后移,苍霁探臂捞住他的后腰, 摁在了胸口,背身挡风。
狂风啸冲,苍霁犹如避风港, 净霖被摁在他胸口,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被他的气息紧密环绕, 呼吸间皆是苍霁的味道。
乐言已经被刮冲在墙壁, 他化成笔掉入缝隙,才没有被刮走。狐狸的哀声逐渐断续,变作哭声幽咽。净霖听着铜铃急声, 分明是在催促。可是当下一筹莫展,进退都难。
梧婴没防备, 被妖风刮翻下地, 摔在地上。他听见哭声,竟也悲从中来。
客栈中的狐狸跛腿前行,化为长身男子,捂着人的血, 对华裳磕头不止。
华裳沉眉捉住狐狸的手, 渐坐下身, 对他轻声道:“痴儿, 人已死了。”
狐狸面上溅血,他哑声吞吐,几次欲出声,都化为血往外淌。华裳指点掠点在他胸口,喝令四下:“把人拿开。”
小狐狸们齐身而上,却见狐狸强抱着人不肯松手,他似是胸口疼痛,竟跪在地上抱着人半曲不止,痛得心都要呕出来了。
“华娘”狐狸涩声,“救救他”
“他已气绝多时,速速放手。”华裳见状也不忍,她待狐狸极为温柔,不顾他满面血污,捧过他的颊面,定定道,“千钰,人已死了。”
铜铃“叮咚”,整个京都似皆被铃声包围,叮咚叮咚响彻黑夜。净霖神魂一震,他紧抓住苍霁的衣,竟觉得自己正在纳入别处。
净霖说:“此情——”
他话止一半,脑海中速倒前尘,刹那间竟猛坠云海,天地似如颠倒一般。眼前之景皆化虚景,耳边之生皆作虚声。楚纶和乐言的情景飞快破碎,莹光顿散,待净霖骤然沉入黑暗,他见得苍霁渐远,直至不见。
雨水点鼻尖。
净霖霎时醒来,他醒时一阵晕眩,便知铜铃又偷了他的灵气。他忍住恶心,抬目看去,发现自己正困于狭隘窄角,忍不住探身。然而这一探,伸出去的却不是手,而是毛绒绒的爪。
净霖一怔,双耳便不自主地抖了抖。他甩掉水珠,爬出窄角,对上水泊,看见自己变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