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个月城西酒楼的收入,请你过目。”
莫渊将手中的一沓纸放到桌子上,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平静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脸色苍白得明显,映着素白的衣,丝毫不见血色。
余烬微微一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别这么看着我,其实连我自己都惊讶。”莫渊勉强的笑了笑,“我以为没了他我会崩溃,会感觉活不下去,可事实上,或许我还能抗住比这更狠的打击。也许因为这是他的选择吧,我会帮他,帮聂教主,帮你,守住魔教。”
余烬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从来看起来脆弱的人,遇到真正的困难时,却未必经受不住。而那些看起来永远也不会倒下的人,往往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会更加迷茫,找不到前路的方向。
而莫渊就是前一种人。
他看上去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看上去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冲动易怒,爱憎分明,就像一块易碎的,透明的玻璃。
聂不渡的死没有使他长大,莫随的死却让他一夜之间变得坚强如磐石。
余烬最明白不过他的感受,就像在成为魔教教主的那一天,那盛大的仪式上,他终于肯站直身体,背负起沉重的责任,而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尽数尘封。
又是一年梨花盛开的季节,漫天飞舞着如雪的花瓣,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宛若一场凄美盛大的梦。
余烬站在石碑前,白发随风四散。
他抬起手,一片花瓣落入掌心,温柔而缱绻。
解忧就挂在他的腰间,一如既往。
“师父。”
他沉默片刻,缓缓俯身,额头抵住石碑,就像在与叶泊舟额头相抵。
“你满意吗,我这样活着?”
一声叹息似是从身后传来,他闭上眼睛,朦胧中就好像有谁从身后保住了他,轻轻唤他,烬儿。
“我很想念你。”
余烬低声道。
冷宫,一片萧条,破旧的亭子里,两个男子相对而坐。
一个穿着明黄的袍子,面目清秀,一个穿着紫色华服,眼睛蒙着。
“皇兄。”付晏推过去一杯茶,“我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说说话了。”
邵寰宇接过来抿了一口,低低道:“是啊,以前父皇在世的时候,你这里几乎就是禁地,我就是想来看你一眼都不成。”
付晏微微翘了翘嘴角,什么也没说。
邵寰宇犹豫了一下,才抬眼看向他眼睛处蒙着的绸带,轻声问:“你……恨我吗?”
付晏微微偏了偏头,似笑非笑道:“如今你可是皇帝了,宴怎敢恨皇兄?”
邵寰宇被他说的有些惶然,道:“阿宴不要取笑我!你明知道,我并不想当这个太子,也不想做皇帝……是我害了你,这么多年,你一定很痛苦。”
“是很痛苦。”付晏轻轻晃了晃茶杯,“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能练武功来压制戾气,入眼的尽是黑暗,日复一日。”
邵寰宇不禁低下了头。
“从今往后,阿宴不必再被关在这里了……我不会再让你受那种委屈了。”
付晏轻轻一笑:“不够,你欠我的可多了,这么一点怎么能弥补得了?”
邵寰宇被他说得一愣。
“那你想要什么?”
“放我出宫。”
付晏斩钉截铁。
邵寰宇猛地抬眼:“阿宴,你要离开我了吗?”
付晏懒洋洋地道:“这么多年没我,也没见得你不行。”
邵寰宇差一点红了眼圈:“这不一样!阿宴,现在我的位置就摆在这里,如果连你都走了,我就真的太孤独了。”
“你还有其他兄弟。”
“他们更想置我于死地。”
“我就不会?”
“你不会。”邵寰宇语气也是斩钉截铁。
付晏忍不住叹了口气,摘下玩世不恭的面具,缓缓道:“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阿宴了。人总是会变的,时间一长,你同样也会猜忌我,这是所有上位者的共同特点,当然也包括你。我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的,但是没有谁能够预见时间的力量。如果你现在放我走,或许多年以后我们再相见,你还可同我说说你的忧虑和烦恼。还是说你更喜欢看我在多年以后被你亲手处死,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邵寰宇一震。
“阿宴……”
“我已经被禁锢半生了。”付晏的语气平淡中却带着一丝惆怅,“接下来的半生,我不想再被束缚了。如果你觉得欠我的,就放我走吧。”
邵寰宇半天没说出话来。
付晏静静的喝了一口茶。
“好,我答应你。”
邵寰宇握紧拳头,低声道:“不仅是你,连我自己都向往自由。我把它赠送于你,你一定要好好珍重。”
“我会。”
邵寰宇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付晏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经贵为天子了,切不可动不动就掉眼泪了。”
邵寰宇默默地看着他。
“放心吧。若是戾气再发作,祸乱民间,我当场自绝,绝不给你的天下添一丝一毫的不太平。”
邵寰宇一僵。
可付晏的语气很决绝。
“好。”
最后,他也只能这么说。
出宫那天,阳光正好,春风十里。
付晏穿着一身霜白的衣,长发随意地绑在了脑后。
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皇族。
他彻底的自由了。
城门之上,当今天子正垂眸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慢慢的,就红了眼眶。
感受到那灼热又带着不舍的两道视线,付晏心下微微一叹,却仍是加快了脚步。
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他要去求证一个事实。
一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邵寰宇才堪堪回过神。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稚嫩的声音。
“大哥?”
“七弟,我……我脚好像扭了。”
“……大哥,你好笨啊。”
“诶,这话可不能说,被别人听见了又该罚你了。”
小小的人撇撇嘴,精致的脸上满是无奈:“那你上来吧,我背你走。”
“嘿嘿,七弟,你对我真好。”
小付晏的声音沉沉闷闷的:“你就不怕我是故意讨好你吗?你可是太子。宫女们都那么说。”
“不会啦。”他小小的脑袋在付晏的后背上蹭了蹭,“我最喜欢七弟啦,就算你不跟我说话,大哥也喜欢你。”
“皇上?皇上?”
他猛地回过神来,看着旁边的太监。
太监有些不好意思犹豫地擦了擦自己脸示意他。
他抬手,摸到一脸s-hi意。
余烬刚从外头回来,就听一个教众过来报告说有人找他。
他面无表情地向前厅走过去。
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果然是你。”
多少年没有听过的声音,多少年没有见过的人,再一见面,竟仿若隔世。一看见他,余烬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下弦门的那一段岁月。
付晏微笑着站了起身子,摸索着向他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
“我就说,你没那么容易死。”
余烬微微皱起眉,低头看着他。
“何故来此?”
付晏懒洋洋的,道:“我自由了。”
余烬盯着他。
“或者换一种说法你会理解——我出宫了。现在浑身上下一分钱都没有,还怕有人不爽我把我给杀了所以就来投奔你这个故人了。反正你的魔教应当有的是地方吧?”
余烬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淡淡道:“可以。”
又吩咐旁边微愣的黎袂:“给七皇子备个房间。”
“别叫我七皇子了。”付晏摆摆手,“我已经不再是皇族了,你就叫我付晏吧。还有这位,”他转向黎袂,挑了挑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当是叫,黎袂?”
黎袂顿了顿,笑道:“是啊。”
付晏稍稍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
他和黎袂也不是很熟,只是当年在下弦门的藏书阁见过几次罢了。
当年就听说他喜欢跟着余烬,却没想到他竟能执着到这份上,多少年过去了,依然还能站在余烬身后。
黎袂熟练地笑了笑,便退出去找人替他安排住处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没点背点别的想对我说?”
付晏挑起嘴角,带着一丝往日的邪气。
余烬盯着他的脸:“你一点都没老,这是为什么?”
付晏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