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时候,余烬少有的去看了聂不渡。
聂不渡到死也很会享受,自己的墓修的是又大又宽敞,外头还种满了桃花和梅花,梅花开完桃花开,每年春天的时候都美不胜收。
余烬是带着两坛烈酒去的。
余烬都没管那些世俗的东西,找到尘封的入口,利落地开了机关,一路下墓,一直到聂不渡的金丝楠木大棺材前才停下来。
成为教主之后头一次不管不顾地直接就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抬手便将一个酒坛里的酒洒了一小半在地上,余下的一个仰头便都大口灌进了喉咙。
烈酒刺得他喉头发痛,带来一股剧烈的灼烧感,但他像是感觉不到一样的,很快又喝起了第二坛。
一开始他还目光清明,一言不发,可当几乎两坛子的烈酒下去之后,不多时,他的眼中就开始泛起醉意。
四肢开始灼烫起来,头也开始晕眩,他靠在棺材上轻轻地喘气,两个空了的酒坛掉落在身侧,他也没有顾得上将它们扶起来。
“经营的酒楼,除了城北那家之外,今年全盈利……青楼也没有亏损,消息比千机阁还灵通……一整年也没有天灾人祸,庄稼收成也很好……杀手的已经培养出了一批,归顺的白道弟子也都没有异动……”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酒气,却条理清楚的在陈述着魔教年底各方面的情况。
“七百八十律,也运行的很妥当……没有暂时需要修改的地方……”
总之,现在的魔教,一切都是聂不渡最想看到的样子。
等这些话都说完,他整个人俨然已经彻底醉了,像摊烂泥一样的倚靠在那里,长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眼神迷离。
空旷的墓室里回荡着孤寂的喘气声,他随手便将身旁的酒坛子抛出老远,“嘭”的一声,碎成了片。
他突然笑了起来。
低声的,断断续续的,不似笑声的笑声,却丝毫听不出愉悦来。
笑声落在耳边,糙哑得竟有些刺耳。
意识开始模糊,浑浑噩噩之间他做了很多碎片一样的梦。
梦里有他在武林大会上见到的聂不渡,才二十出头,红袍艳烈张扬,一身绝代风华。而自己就坐在下弦门的位置,望向他,心底宛若一滩死水,不很也不怨。
梦里还有微微笑着的叶泊舟,一袭温润白衣,就那么站在梨花间凝视着他,眼底是深沉的温柔,手里捏着一支梨枝。自己远远的与他对视,说不出是悲是喜。
梦里也有与叶泊舟几乎一模一样的易怀之,他撑着一把伞,看不清神情,只听得悦耳的声音轻轻响起。
他说,余烬,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一阵幽噎箫音传来,带着数不尽的情丝,却也如利刃划破般决绝,是易怀之那日吹给他送别的《思慕》。
还有黎袂,大雨中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说着此生绝不背叛。
他睡得不很安稳,一会是在梦境中沉溺,一会又挣扎着醒来。
一会梦见有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发尖一路染上发根,满头白发都变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红,一会又梦见叶泊舟笑着在对他说,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一会梦见自己被无数条铁链禁锢着,一会又梦见有人在四周放了一把火,便眼看着火舌舔上自己的皮r_ou_。
真实的能感觉到那种刺痛,却又能清醒的意识到一切都只不过是梦而已。
等黎袂找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天了,那人就那么倚着棺材瘫在地上,发丝也染上了尘埃,面色也泛着潮红,手里还搂着一个空了的酒坛子。
他心痛难当,恨自己一时不查,竟让余烬一个人在这冰冷孤寂的墓室里待了几乎一整天。
便上前去将他用力拉起来,背在背上。正准备走的时候,余烬突然抬起滚烫的手摸了摸他的脸,低声说了一句。
“……想回家。”
黎袂收紧了双臂,什么都没说。
他不知道哪里才配成为余烬的家,亦或是,根本是世间再寻不到的地方。
回去之后黎袂便叫了大夫来,果然,余烬染了风寒。
本来他近日就疲倦得紧,再加上墓室的寒意,不病都很难。
黎袂坐在床前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又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左胸口的位置,叹道:“你能感受到吗,这里有多痛?”
余烬微微皱了皱眉,像是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噩梦之中。
江湖上表面再无风波,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从太阳升起到夕阳落下,从梨花纷飞到雪满肩头,时间似乎从来不肯为谁停留。
泛黄的史书轻轻翻过一页,便是十四年过去。
这一年,余烬三十八岁。
在这期间,魔教在余烬的统治下一直没出什么问题,甚至越来越好,在弘业十五年直接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令朝廷都十分的忌惮。
可即便如此,也不免有些暗流涌动,神府解散后的每一个人余烬都曾派人严密监察,到现在倒也没报上什么动静。
多年来余烬都在不动声色的压制着这些暗流,同时,当年他培养的那些孩子也已经彻底的成为了魔教最优秀的杀手,余烬将他们提拔到了重要位置上,让他们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魔教都罩扣在下面。
另一方面,他已经编写出了一直在筹划的新式功法,融合了几乎无敌的《错花心经》和白道各派的功夫,总体杀伤力大大提高,却对练功的人本身没有什么危害,在试用了很长时间之后,他将这本《无罪功》印刷发放了下去。
在后来的几百年间,这本《无罪功》一直是江湖第一的功夫,竟没有后人能够再编写出一本更胜于它的功法。
只是,这个名字一直引起众人猜测,没有人知道,余烬为什么会把这套功法叫做“无罪”。
但这都是后世了。
故事说回来。
这些年间余烬和付晏也或多或少地见过几次,大多数时候余烬都是在有意和他保持距离,只是有一次,两人彻底地越过了那条线,算得上是一个大意外。
那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付晏身上的咒突然发作,一个人冲进了暴雨之中,声嘶力竭地吼着。
余烬闻讯赶来,迅速地将他控制住之后便把他拦腰抱回了房间。
一番挣扎下来,两人浑身都已经s-hi透了,余烬想要放他下来,他却死死地抓住余烬不肯松手。
“我太冷了……”
他哑着声音,近乎魔怔地说着。
余烬微微皱着眉,一张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却也没有推开他。
付晏用力地抱着他,发出无比悲哀的哭号声,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整个人剧烈的颤抖着,就像是快要崩溃了。
他拼命的渴求着余烬身上的温暖,而那一晚的余烬也极尽温柔,满足了他的所有需求,尽管依然是半点笑意都没有,但付晏能感觉得到,余烬在用这种方式安慰着他。
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就像个孩子一样的缩在余烬怀里被他安抚,刮擦心脏的痛渐渐褪去,直到天亮。
醒来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依旧是很长时间才会见上一面。
但当付晏知道,自己已经戒不掉了这种冷冽的温柔。
和总待在余烬身边的黎袂不同,他平常还是一个人逍遥快活,仅四处走走转转心情都会变得不错,哪怕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每当那股刺入骨髓的痛楚袭来的时候,亦或是在黑暗中感受到恐惧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去找余烬。
那个人总能给他恰到好处的安慰。或者应该说,在他身边,谁都可以不必是自己,谁都可以放下沉重的荆条。
一开始对他这种渴求温暖的行为余烬还有些抗拒,但后来也就由他去了。
皆非人间惆怅客,也都深陷淤泥间,何不互相奉送最后能给得起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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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九十六章 岁月忽已晚
“朝廷好像要有动作了。”
黎袂将一封密信递了过来。
余烬这才从撑着下巴的动作回过神来,接过密信,飞快地扫完全文,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轻轻阖上双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黎袂站在一旁,又道:“昨日大夫给开的方子,我才叫人给熬了药,过会给你端来?”
余烬再次“嗯”了一声。
黎袂知道他是心中正在盘算,便不再打扰,退了出去。
这些年朝廷早就开始有了控制魔教的心思,毕竟现在魔教也算一方势力,甚至在很多方面都即将要与朝廷齐平,虽说是江湖门派,但若是突然想要谋反,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明里暗里也都没少试探,多数时候都是黎袂自己去交涉,只有少数很关键的时候余烬才亲自前去。而余烬此人几乎就没法攻破,他无欲无求,守着魔教也不为从魔教得到什么好处,因此想要软着来根本是走不通。而硬着来就更难了,且不说余烬的武功究竟多么深不可测,只单单说一本《无罪功》在魔教发挥的威力就足以叫朝廷御林军心生忌惮。
跟朝廷虚与委蛇许多年,双方都在不动声色的做着准备,在时机成熟的时刻再爆发。
而现在,就在所谓的“时机成熟”间徘徊了。
黎袂思索着,边推开药房的门,桌案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余烬终日不要命一般的处理各种事物,整个魔教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背上,使他这些年身体状况是江河日下,二十几岁的时候还没怎么,过了三十之后就开始出现状况,尤其是近两年,几乎就成了药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