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余烬一个人离开了魔教。
黎袂隐隐能猜到他是去了什么地方,但余烬没说,自己也就不能跟着。
正如他所料,余烬去了凌幽山的下弦门。
上一次来这里,是二十二年前。
二十二年没有过人烟的地方,荒芜而萧条。房屋院墙都开始有了破败的痕迹,院子里的Cao也已经长得比人都高了。
顺着记忆,一路走到叶泊舟的院子。
和魔教的那个仿制的小屋很不一样了。
这里破败得连风都叹息。
绕过荒Cao,余烬一路来到后院,走到那座坟包面前。
这里面的,才是真正的叶泊舟。
他将怀中的七弦琴放下,人也毫不犹豫的跪坐在满地的尘埃之上。
“学会弹琴这么久,也没记着给你弹上一曲,是我疏忽了。”
他淡淡说完,抬手覆上了琴弦。
低沉幽若的琴音开始在院子里徘徊。
他弹的曲子空灵而怅然,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哀。
这首曲子,名叫《魂归来兮》,是一个出了名的琴师作的。他所挚爱的妻子死在了产房里,琴师痛不欲生,几乎疯魔,才作了这一首曲子,希望在y-in间的妻子能够听见自己的思念,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回来看上自己一眼。
一区罢了,余烬起身,将琴留在了坟前,起身离开。
他将下弦门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个遍。
有些地方记忆还很清晰,而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出现偏差,记不清楚。一路来到后山的山洞里,余烬抬眼,墙壁上还有着凌乱的剑痕,是他当年走火入魔时留下的痕迹。
而山洞外的湖泊,也早已经干涸,露出丑陋的湖底。
不远处的一片桃林里,黎袂曾经向他诉说过心意,那时候的黎袂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身天青色,微微低着头,人面桃花,含羞带怯。
他说,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他又走到了一棵树的后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恰好就是当年叶泊舟站过的位置。
天黑的时候,余烬才回到了魔教。
黎袂就站在大门口等他,有霜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肩头。
“我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有些担心。”黎袂低声道。
余烬将身上的外衫褪下来披在他的身上。
“传我命令,半个月后,魔教解散。”
黎袂僵在原地。
夜色太过浓郁,叫他看不清余烬的神情,只觉得心底一阵说不出的冷。
余烬什么都没再说,大步进了大门。
留黎袂在原地,好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不是没想过这种结果。
只是,当这句话突然从余烬的口中说出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沉痛到难以承担。
当初聂不渡担任教主的时候,虽然没能一统江湖,却也是武林第一门派。
而如今,却沦落到了即将面临解散的地步。
聂不渡曾经不择手段要保住的魔教,余烬用了半辈子心血凝筑的魔教,现如今,就要解散了。
他不敢想余烬是怎么下定决心这么做的。
他那么注重承诺的一个人,一旦答应下来,就算死也要完成,而现在,他就是被逼着在背弃自己的诺言。
可他别无办法,如果不这么干,和朝廷硬碰硬,整个魔教一个人都剩不下。
至少现在解散,还能留有一线希望。
第111章 第一百零二章 最后的坚守
曾经,在聂不渡上位之前,魔教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门派,尽管和白道格格不入,却也不让人忌惮。聂不渡上任教主之后,把魔教发扬光大,一度成为江湖中最强势的门派之一。后来余烬接任教主,完成了江湖的统一,又在后来的十几年间将魔教发展到了一个巅峰的高度,而现在,它却面临着消散。
就像是从晨光熹微到阳光普照,再到日薄西山,弹指间便迎来了黄昏,斜阳惨淡,令人感慨命运之无常,而却又似乎透露着物极必反相生相克的规律。
黎袂念完魔教即将解散的通知时,底下一瞬间一派死寂,静得竟听不见一丝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还没有回过神来。
余烬一如既往地坐在高位,手搭着扶手靠在椅子上,半垂着眼皮,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姿态矜贵冷傲,不容侵犯。
黎袂默默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人逐渐开始苍白的脸。
半晌,才有人轻轻的抽了一口气,开口道:“这……是真的么?”
“是。”黎袂沉沉地道,“是我们和教主商讨数个夜晚才下的决定。”
“为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音色清朗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稚气,语气中的恭敬摇摇欲坠,携着风雨欲来的怒意,正是十九。
他隐忍地仰头盯着黎袂的眼睛,带着罕有的质问:“魔教一直都好好的,我们也都心甘情愿的为教主出生入死,该撵走的也都撵走了,现在为什么还要解散,大人?”
黎袂沉声将他们从未让这些教众知道的事情简要的陈述了一遍,并说明了余烬之所以选择这么做的理由。
“如果不解散,朝廷就一定会想尽办法给我们定罪,到时候也就是我们魔教为人所制的日子。而如果与朝廷硬碰硬,包括我和教主,还有在座的所有人,谁都保不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有人突然拔高嗓门,吼道:“根本就是你们贪生怕死!我堂堂魔教子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憋屈?人家侵犯不但不还手,还接连不断的后退,就为了一条命?命有什么用!早死晚死还不是死!如果为了一条命而委曲求全,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黎袂心中一痛,面上却冷了下来,扬起下巴气势逼人:“一条命?好,便算你有种,但你不怕死,难道就代表别人也视死如归么?你们当中谁没有亲人?父母或是妻儿,你是否有想过你死之后他们会是何种的痛苦?难道你忍心看着你的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么?还是你忍心看着你的孩子一小便没了父亲?而照这么说来,我和教主才是身正的无牵无挂,难道会是贪生怕死之人?”
那人一哽,便说不出话来。
同时,黎袂的这一番话也狠狠地敲在了其他人的心上。
另一边,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是当初被亲爹娘卖给人贩子的,要不是魔教收留我,便没有我的今天!我活着没有牵挂,死了没有遗憾,我怕什么?我誓死也不离开魔教,谁想动魔教,就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此言一出,响应声一片:“对!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魔教一个家了,如果魔教都解散了,我们还能去哪里?还会有哪里收留我们?”“没错,在我心里只有魔教是家,只有魔教的人是亲人!”“是啊,我们不走!”“对,不走!”
……
死寂渐渐被嘈杂所代替,黎袂站在余烬边上看着这些人,看着他们眼底的决绝,听着他们声音里的坚定,突然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看向余烬。
余烬猛地抬眸,清晰地道:“既然各自都已经有了决定,那便自行决定去留。决定离开的,魔教不阻拦,还附赠银票房契和地契。想要留下的,就做好必死的准备罢!”
说完,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便大步离开。
经过黎袂的那一瞬,黎袂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怔。
怎么好像,有隐隐的泪光在余烬的眼中一闪而过。
这一走,就走了一半人。
余烬和黎袂站在屋顶上,看着那些人在收拾东西。
“虫子,我就要走了……”一个大汉红着眼眶对旁边的矮个子男子道。
矮个子男子抹了把眼睛,笑道:“走就走呗,这次回去得娶媳妇了吧?”
“嗯……”
“挺好,也正好回去看看你娘,她之前不是还写信说想你了么?”
大汉突然哽咽,“可是你……”
矮个子男子低头一笑,眼神却变得犀利,像所有的魔教弟子一样:“我必须留下来,除了魔教,哪里也不是我的家。我和魔教,不能同生,也要共死!”
大汉很明显被震了震:“那我……”
“不,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人在等着你回家。”矮个子男子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坚定道,“回去吧,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会去看你的。”
大汉猛地伸手,一把将矮个子男子抱住:“那你一定要来!”
矮个子男子笑而不语。
这种几乎像生离死别的画面,此刻随处可见。
黎袂叹道:“留下的可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余烬沉默以对。
这其中,就包括十九。那孩子,嘴上说的硬气,骨子里却比谁都倔。认定了的事情就变成了死理,从某方面来说其实还和余烬挺像。
突然就觉得心痛得呼吸不上来。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孩子死在眼前吗?
晚上的时候,黎袂吃完饭,还是来到了莫渊的门前。
敲了半天门莫渊也没开,但黎袂知道,他就在里面。
“莫渊,开门,我必须要见见你。”
里面没声音。
黎袂顿了顿,又道:“走了一部分人,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豁出命都要留下的,他们不肯走,魔教也就不用解散了。这下,你肯出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