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头。我害怕再陷入他深邃的目光,更不敢想象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突然就有些狼狈的感觉。
但在孩子面前,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总不至于向后代细细描述发生在我身上的荒唐事。
“爹,那个人在看您啊!”
“别管了。”
“刚刚那人您认识?”
“不认识,只是长得像一个故人罢了。”
我尽可能的平静地道。
而那一晚,我却失眠了。
夜色浓郁,我却睡意全无,妻子就躺在身边,我却满脑子都是白天见到的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叠,恍然间好像他们之间没有过岁月分割,也没有过爱与恨的交缠。
我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起来,一路走到铜镜前坐下。
镜子里面的中年男人也直直的看着我,明明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却沾满了岁月的气息,再也不会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而今日,被那人看见的,便是这么一个人。
想着,我不禁在心底轻声问与我四目相对的人,为何你看起来那么难过?
那些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又开始蠢蠢欲动,我见夜还漫长,而自己又没有半分睡意,便叹息一声,任他翻涌。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
那些我以为已经开始模糊的旧事,此时却连细节都清晰得刺目。
就比如,我现在还能记得初见时他穿的什么衣服,衣服上有着怎样的花纹。
如果还能回到过去,我拼尽全力都会制止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踏入万花楼。
便不会有那惊鸿一眼。
月白的衣,墨色的发,极尽完美的脸,深邃的眼。
他大步穿过人群,带着一身的沉默。
最让我移不开视线的,便是这一身的沉默。
从来没有在被人身上见过的,几乎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沉默又哀痛,悲悯又淡漠。
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好像有着世人都不可知的过往。
我只觉自己当时满心都是赞叹。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男子。
连他开口,那声音都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沉悦耳。
但当时情况特殊,等第二天早上我打算去拜会一下的时候,万花楼里却是一片混乱。
我拉住一个下人询问。
才得知他竟然带着一个叫小桃花的姑娘跑了。
我对万花楼比较熟悉,没事的时候总会来听听小曲看看好看的姑娘,因此对每一个姑娘的来历都非常清楚,也就对他这一举动感到分外惊讶。
难道小桃花竟是他心爱之人?
但昨日我见到他时,他看她的眼神却根本不像是一个动了情的人。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突然就很想见他,知道再晚一会可能就见不到了,于是立即上车去城门口。
果然,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这一次,我在车里,他在车外,他依旧看不见我的模样,而我却将他的所有尽收眼底。
在那之前,我从未喜爱过男子,而在那个时候,我也从未想过我会有一日为他着了魔。我以为,我只是普通的欣赏,像对任何一个值得欣赏的人一样。
所以,我也没有多做纠缠,不过倒有一个意外收获。
我得知了他的名字。
他说,他叫叶一川。
夜光沉千岭,寒星动一川,余烬,你说那时我饱读了那么多诗书,怎么就漏下了这一句?
现在想想,所有的一切像一种y-in差阳错,或者说,命中注定。
那时候,整个江湖都在沸沸扬扬的传着他的事迹,说他是如何的背信弃义,说他是如何的面目可憎。而我偏偏当时年少,被世人这么一说,竟开始对他感兴趣,想着能不能有机会见一见他。
很快,我所想的事情就实现了。
竟然是他。
原来他不叫叶一川,他是余烬,那个仅次于聂不渡的江湖第二魔头。
既惊愕,又隐隐觉得,好像顺理成章。
但让我疑惑的是,他看我的眼神。
震惊、不可置信,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莫大痛楚。
那情绪很复杂,当时的我根本理解不了。
我还在思考,难道他见过我么?
还没等我想明白,他就已经在我面前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我不知所措。
第二天,他疯了。
我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我们生得九分相似,却从来都没有见过。
那个人,是他眼底的白月光,是他心头的朱砂痣。
叶泊舟。
现在想起这个名字,我还会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明明从未出现在我面前,却是我最强劲的对手。他盘踞在余烬的心上,将每一个企图窥探他内心的人撕个粉碎。
可那时候,我竟只觉得惋惜。
后来的三年间,我还特意查过那个叫叶泊舟的人,才知道他居然是我素未谋面的兄长。
给当时的魔教教主聂不渡修书一封说明这件事,我便也就渐渐淡忘了。
后来听说他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魔教的新一任教主,我当时也只是想,他已经好了么?
那便好。
那么一个出众的人,怎么能疯呢。
我对他的印象也仅止于此。
所以后来在北方做生意时遇见山贼,流落街头,我都没有想起他来。
可我偏偏就见到了他。
他越来越挺拔了,轮廓也越来越清晰,转身的那一瞬间足以惊艳我的漫长余生。
只是——
他的头发,怎么变成了刺眼的白?
他为什么看起来更沉默了?
他的眼神为什么变得如此冷厉?
问题太多,想想还是算了。
身无分文的我就暂且住进了魔教。
纵使已经过了太久,我也依然会记起那天夜里,那一件带着温度的大氅。
以及他俯身替我系带子时,落在我脸上的,若有若无的呼吸。
我很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胸腔的震动。
而我更加清楚的是,他不动声色的温柔背后的含义。
这样一想,心中便莫名酸涩。
似乎觉察到这种情绪的不妙,办完事我便匆匆离开了魔教。
而这总不是结尾。
那一日,微雨,我撑一把伞凭栏而立,无意间一低头,便与他四目相对。
一直到他驾马离去,我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才开始发现,我不能再与他对视。
他的眼里像有一座幽深的湖泊,平静中暗藏漩涡,只看一眼便深陷其中,再也收不回视线。
那天晚上,鬼使神差的,我大半夜还不肯回府,仿佛在等谁。而又明知道等不来。
我却真的等来了他。
这么大个城,数不清的大街小巷,他是如何找到这里,并与我碰面的?
我宁愿相信那是巧合。
嘴角却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竟然没有去想多余的任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个人是为我而来的。
我不愿承认他是为我的脸,便欺骗自己,他是为我这个人。
反正,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我。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试探:“你在看谁?”
他带着微微醉意,凝视着我,眼神是他自己或许都意识不到的眷恋和深情。
那目光灼热而温柔,直教人一颗心就化成了一滩水。
那时候我总是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样我在他眼中便与他人不同。
所以我才敢抬起下巴,颤抖着呼吸,轻轻的碰了碰他的嘴唇。
我也吻过几个青楼的女子,却从未有过如此失措的感觉,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连气息都是滚烫的。
是因为他是男子,还是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他?
他没动。
我蓦地觉得失魂落魄,难道所有的暧昧,都是我一个人的假想?
后退一步,却突然被一双手有力的按进一个怀抱。
“遇见你,我三生有幸。”
我曾这样对他说。
我以为,不过是一场暧昧的错。
可所有的坚守都被他一封无字信尽数推到。
他看懂了我的思念,在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也很想念我。
我便意识到,说什么都晚了。
他出现的那一晚,我心甘情愿把所有一切都奉送与他。
也凭着一腔孤勇,执意奔他而去。
“相公,相公?”
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蓦然回神,在我身旁,阿兰正一脸担忧的看着我。
“你怎么了?”
我有些莫名,她轻轻叹了口气,用帕子擦拭我的脸。
我才意识到,我竟然落泪了。
“又在想爹了么?”
我爹是在去年这个时候走的,阿兰这么想也不意外。
我无法否认。
都是悲伤,我爹的离去我至少还可与人说说,而关于“余烬”这二字的,所有痛楚都是极致隐秘的,便是流泪都要找个理由,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