浥轻尘朝他微笑,道:“无花。”
无花停止抚琴,微微仰头,微笑道:“蓉蓉姑娘。”
清澈的月光下,他的眉目如同水洗,摄人心魄。
浥轻尘禁不住说道:“无花可真是好看,我从前觉得少林都剃了头发,不愿去少林,若少林都是无花一样的人物,让我待在那里几百年,我也没有怨言。”
无花低声笑道:“蓉蓉姑娘怎么会想要去少林?今日说些无花听不懂的话。”
浥轻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是个姑娘!他是个姑娘!
算了,装不来。
浥轻尘道:“无花,你可知这海上死了五个大有名头的人?你可知谁能进神水宫拿到天一神水?南宫灵又有着什么如意算盘?还有,你在想什么?这一切,你能否回答我,已经困扰我许久。”
无花面上表情极惊讶,他道:“你不是苏蓉蓉!”
浥轻尘道:“我是,也不是。”
无花道:“哦?”
浥轻尘道:“这具身体的确是苏蓉蓉的,我却不是苏蓉蓉。你信不信都没什么关系,我只要你回答这几个问题。”
无花冷笑道:“我为什么又要回答你?”
浥轻尘弯下腰盘腿坐在无花对面,他们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把古琴,浥轻尘凑过头去,与无花近在咫尺,二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他低声道:“南宫灵要杀任慈,不,在我看来,他已经杀了任慈了。”
无花的神情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浥轻尘眉目如皑皑雪山一样冷漠,眼神更是清冷如冰,之前的那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只剩下一个完全没有感情、冰冷的质问者而已。
浥轻尘伸出一只手放在无花肩膀上的月白色僧衣上,他在对方耳畔低声道:“无花,南宫灵肯定会杀任慈,我知道这件事,我无法向你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你必不会信。任慈缠绵病榻三年,南宫灵无微不至地照顾,怎会突然病死?任慈所吃的任何东西,必然有人验毒。纵使是南宫灵想下毒,也没那么容易。”
“想要任慈不露痕迹地死,唯有重水能够做到。重水无色无味,银针也无法验出,一滴却能致命。南宫灵是怎么拿到重水的?楚留香说这东西只有神水宫才有,我不了解神水宫,但这么难提炼的东西,神水宫会轻易送人?”
无花冷冷道:“你倒知道的挺多。这些事却都与我无关。”
浥轻尘仍是面无表情:“与你无关,为何你出现在这里,为何每次我见到你,你都和南宫灵在一起?你当不了少林掌门,于是与南宫灵合谋想要泄愤是不是?你和南宫灵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花不露痕迹掀开他的手:“你究竟是谁,我精心密谋的一切,为何你如此清楚?”
浥轻尘道:“只因我不想卷入你们这些事里了,我真的厌倦了,你和南宫灵要杀谁,我都不管。”
浥轻尘看着他深邃双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我并不想被搅入这淌浑水,你要杀谁,都与我无关,我只问你,这件事与万圣阁阁主方思明是否有关?不管如何,你们休想将他牵扯进来。”
无花冷笑道:“苏蓉蓉,你是楚留香的青梅竹马,却把心思都放在方思明身上?”
浥轻尘道:“我说了我不是苏蓉蓉,我现在知道的这一切,我并没有告诉楚留香。你与南宫灵都是楚留香的至亲好友,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愿意c-h-a手。我只问你,你们想将方思明怎样?”
无花冷冷看他,手出如电,突然钳制住他下颔。浥轻尘只觉得他力道极大,浑身动弹不得。
这时眼前出现了那一行微软雅黑的小字——
为保护这个世界中的苏蓉蓉,换回你原来的身体。
刹那之间,无花手中的苏蓉蓉已变成了浥轻尘。
无花勃然变色,手中抛出一个瓷瓶,硬生生往浥轻尘口中倒入一滴液体,然后强制浥轻尘咽下。
浥轻尘看他,喉咙已然有些沙哑:“你……你给我喝的什么?”
无花微笑,如佛祖拈花:“天一神水。”
苏蓉蓉醒来,发觉自己正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夜风呼啸。
她环顾四周,却发现这不是自己和楚留香所在的船,又听到船舱内喧哗声,便走入船舱,正是南宫灵和楚留香在饮酒。
楚留香看她,笑道:“蓉儿回来啦?”
苏蓉蓉温柔笑道:“你怎么又喊我蓉儿了,平日里不都是喊蓉姐吗?”
白玉魔原本被浥轻尘突然使轻功惊到,但是也不打算管闲事,进来与南宫灵喝酒。这时看到苏蓉蓉回来,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不禁面色有些古怪。
楚留香微笑凝结在嘴角,他思考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笑道:“那些都不重要了,你回来了便好。”
无花强喂浥轻尘喝下天一神水,他微笑道:“不出四个时辰,你便会和那札木合一样死去。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知道这些,便不能在这世上活下来。”
浥轻尘道:“无花真是谨慎。”
无花道:“不错,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无花。为使你瞑目,我便告诉你吧,方思明想利用我和南宫灵改朝换代,但……谁利用谁,谁能说得准呢?”
浥轻尘颤道:“你……你!”
“方思明是聪明人物,却未必有我聪明。”无花道,而后他大袖一拂,“无论你是什么神魔妖怪,都归于大海吧。”
浥轻尘就这么被他扫入海洋,喂了鱼。
☆、第 45 章 四十五 打渔人
浥轻尘漂浮在海面上,因为被喂了天一神水,浑身水肿,变大了整整两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因为受力面积变大,加上他原本便很轻,浮力增大,竟然也没沉下去,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飘着。
他的双眼看着天上的太阳,浑身动也动不得,只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只是有些生不如死。
他没料到无花能对苏蓉蓉下这样的狠手,还是他预料失误,有这样的下场怨不得别人。不过苏蓉蓉没事,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意识起起伏伏,海面前方突然出现鲨鱼脊,正朝着他漂浮的方向游来。
浥轻尘:“……”
回天乏术。没救了。自尽吧。
绝望三连。
他的眼前是咆哮的微软雅黑的小字——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宿主!
有你这样的宿主简直是奇耻大辱!蠢不可及!脑子被狗吃了还是被驴踢了!
我让你到楚留香的回忆里去搞清楚这一切,没叫你自己去送死!
你跑到无花面前说那一番话是为了什么!
自取其辱吗!
你知不知道差一点就改变了过去!
现在可好,事实没有改变,你却改变了他们的选择,你也改了你自己的命运!天一神水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吗!无花拿得了天一神水,你能解天一神水的毒吗!
做事前能不能带点脑子!
浥轻尘:“……”
你能想到无花与南宫灵有关,也算你有点小聪明,但小聪明可救不了你的命。若不是你体内还有琅轩玉虫,它们绝不会让你死外,你现在就要步那五具尸体的后尘。
浥轻尘想要微笑对着这暴露的游戏系统说话,但是他现在连自己的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了,全身都非常疲惫、疼痛,只觉得自己似乎在往无尽的虚空下坠,永远没有终点。而这虚空之中,是无数的尖刀利刃,划过他的身体。
他想,我没想到无花会伤害苏蓉蓉的。
苏蓉蓉是楚留香的青梅竹马,无花肯定认识他,就算为了楚留香,无花也不该杀苏蓉蓉才对。
但是……判断错误了。
成大事者,从来心狠手辣,不拘小节,他早该想到就是。
只是……真的好疼啊……
比被齐无悔在胸前破开一个口子还疼,比被刀镇恶砍断肩膀大腿筋骨还疼,比……比二十年前,被爸爸用皮带抽还疼……
浥轻尘的意识渐渐模糊,慢慢闭上眼睛。
好想睡,睡过去就不疼了,睡过去这一切就都能忘记了……
就像身边有人在这么说着,浥轻尘意识堕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时,一个人蹲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天色已经很黑了,他慢慢地朝着书桌爬过去,满脸都是警觉,小心翼翼地拽过自己的书包,想把家庭作业掏出来做。
月光很隐约,他咬着铅笔头吃力地看着,不敢开灯。
屋外是喝醉酒的爸爸,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写明天就要交的作文。
上面的题目是——
我亲爱的爸爸。
浥轻尘想了一会儿,写下: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抽烟,但是从来不在我面前抽;他喝酒,但是从来不在家里喝;他爱妈妈,从来不会对妈妈亮出皮带。
写到这里,浥轻尘放下了铅笔,双手环抱着双膝。
看着作业本的一个一个小格子发呆,最终低声哭了起来。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作文本上,让字迹晕开,逐渐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