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屠苏。他苦涩地想。
方夫人拉住跑向院子的女儿。“别去打扰你爹了。”
方沁轻轻拽着她的裙边问:“那爹是在干什么呢,一个人在外面那么冷。”
那只海东青数年来她曾见过几次,来了方兰生每每都要打发人去买上好的五花肉来喂,次些也是百味堂的肉干。它来的时候夫君总是更高兴些,会一个人逗它同它说说话,可眉间常隐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忧伤。
她从未开口询问那鹰的来历,又或是关乎他过去的种种,他也从未向她提起。
“⋯⋯是在等一位非常重要的故人吧。”她蹲下身握住女儿的小手,“沁儿和娘去看看过年娘替你做的新衣裳可好?”
方兰生老觉得在漫天飘舞的雪景中站着一个十分模糊的影子,只是站在那,迟迟不肯走来。风早就停下,世界安静得好像被冻结,只剩下雪花落地轻微的声响。他的心跳得很快,血液在体内奔流的声音震耳欲聋,心脏的搏动自胸口直达指尖。明明已经等那么久,现在的片刻时候却意外变得难熬至极。
于是他又为自己斟酒,这次的杯子带着刚才液体的暖热,渐渐平复了他手指的颤动。
忽然阿翔一声长鸣,箭一般地窜上长空,他随着它身影远望。高高的屋檐遮挡了视线,本是无垠的透蓝天空分划成小小一块。
而他的天便只这么大了。
他能为此不平吗?显然不。
方兰生只需围着父母姐姐妻子女儿转悠便能轻易到手世人羡慕不已的美满人生;不像那人,需想尽办法四处奔波才寻得那么一点得以活下去的转机,兜兜转转空欢喜一场,最终仍是落到为苍生欣然赴死连轮回转生都不许有。
所幸,万幸,如今尚有转圜的余地。
远处模糊的影子动了动,开始慢慢地向他走来。松软的雪地踩在他脚下艰难地发出吱呀声,那人容貌缓缓地在他眼里放大,眉心艳红朱砂于苍白的背景下清晰得活灵活现。他又一次听见自己盛大的心跳。
他拿着石桌上的酒杯起身向雪中的人影走去,需极力克制才不致于脚步踉跄。
像是穿越了这近十年的时光,眉目依旧的那人终于回到他面前。他暗自庆幸只过这么久。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再长一些他就要鬓生华发,那人兴许会认不出他了。
方兰生牵起嘴角对百里屠苏举杯。“屠绝鬼气,苏醒人魂⋯⋯”他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欢迎回来,木头脸。”
百里屠苏就着他手饮尽杯中酒,他伸手轻轻拂去对方玄衫上的银白,接着被百里屠苏拥入怀中。谁都没再说话。
他感觉长久留存于自己过去中的空洞正被渐渐填补。可他不会留下。
当年那句方家男孩子年过弱冠还会再长不过是一时着急说给襄铃听的,他没再长高,脑袋恰巧能埋进对方肩膀。什么也看不到,眼前一片纯净的黑色,寂静的世界仿佛从头至尾就只有他们两个。他突然希望时间能够慢一点流逝。慢一点,再慢一点,似乎这样他们匆匆到来的故事就不用匆匆奔向那戛然而止的结局。
而这是他们唯一的拥抱。
第8章 成长的烦恼
“我不会同意。”方兰生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和愠怒,但是坚决。
“爹?”方沁仍不放弃,伸手去拉住他袖口。方兰生皱眉,顿了一会儿,然后将袖子捋了捋,轻轻地把女儿的手拍下去。“我绝不同意。”
“您对我一向开明⋯⋯”
方兰生平静地接口:“我纵容你至今日这般不羁。”
“我又不是不再回来的,跟着大姑姑,您还不放心?”方沁知道爹是真生气了,问得小心翼翼。但叫她放下念头绝是不肯的。怕话没说圆,就又补了句。“⋯⋯您少时不也离家游历?”
方兰生嚯地站起,面前的方沁只比他矮小半个头,倔强地盯着他。孩子成长的速度如春笋拔节,眨眼间就长大了。还像椅子脚这么高的时候,赖到他身上就不肯走的,谁要拉她就闹。声音脆脆的,爹喊得蜜糖一般,现在看她还是那么点点大,怎么这么快就吵着要走了。方兰生别过头,径直地从女儿身边走过去。
他想他果然老了。
一脚揣开大姐屋子的门。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粗鲁过,小时候都没这样暴躁的。外人都说方家老爷为人和善,没什么脾气之类。那些佣人私下里不知要多嘴到哪去,但他当下管不了这么多。
方如馨正在染指甲,妆台上摆了碗千红花汁。跟没瞧见方兰生似的,继续用各种奇怪的姿势想法儿给十指都裹上布。
方兰生也不歇着,在屋里兜兜转转。见着方如馨的东西就收起来,转眼手中多了个包袱。这厢方如馨自个儿忙完了,托着腮悠闲看戏。忍不住去笑他,道:“怎么?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方兰生把包袱往桌上一掼,咬牙切齿道:“方如馨你趁早给我滚出去!少在这给我祸害人。”
方如馨嘿一声:“怎么跟姐说话呢。不过终于是有点男子气概。”
“我就晓得!你别太过分了方如馨。招伙计都招到自家来了,你在西域干的那点儿破事瞒得了谁?”
“过分的是你。”方如馨怒极反笑。“什么事到你嘴里就落不下好。”
见了方如馨的反应方兰生气势下去些,不敢再造次,心里头默默骂自己这辈子真是被姐姐们管耸了。坐下顺口气,又道:“一个马贼染什么指甲,不怕平时男装给人识破了。”话依然带刺。
“我也是难得做回女人。”方如馨指指身上的女装。“外头风沙大,拿罩子蒙了,谁都一样。”
方兰生不做声,发狠劲盯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拳头。方如馨乐得就这么晾着他,坐在他对面摆弄自己一双手,常年隐于阳光下的苍白十指衬得蔻丹艳红刺目。良久,她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姐。”
“说得跟谁不知道似的。”方如馨又笑出来。
“我也明白你舍不得。可你自己养的女儿,还不晓得?你拦不住她。真拦她也容易,把她关在家里,要不赶紧找个夫家嫁了。你一样舍不得。”
“我只要你不再提。”
方如馨扬眉:“我哪里讲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你真当我是人手缺急了?”
“那正好,姐你拒绝不就成了。”方兰生神色稍缓。
“拒绝顶什么用。怎么就不开窍呢。”方如馨戳他的眉心。“她这心思存了不是一天两天。”
方兰生低头摸摸鼻子,抱歉道:“是我气昏了头,自欺欺人罢了。若非是要为她娘守满三年孝,怕早就提了。”
“你想通就好。沁儿就想出去见识见识,跟了谁都一样。你这回不同意,同她闹翻了,哪天她一声不响离家出走,你哭都来不及。”
方兰生将拳头更攥紧了些。语气已经软下来,全是无奈。“我就是舍不得。”
方如馨的手覆上他的,宽慰他道:“又不是不回来。还有我呢,我罩着沁儿,不会出事。”方如馨看着他,“你当年不也是。真要离开,谁留得住了?”
敢情都怪在他身上?!榜样作用不行,上梁不正下梁歪。窗边旁逸出一枝开满的榴花,初夏毒辣的日头照着,像要烧起来。挫败感沸腾着,满溢出胸腔。这时才想起他留下是来还债的。想到这他噗地笑了。
方如馨只当他是彻底想开了,转了话题问他:“你那时候尽做些什么?”
他老实地答:“行侠仗义,吃喝玩乐。”
方如馨立马笑他:“光顾着后头了吧,侠义榜上有你名字不?你姐姐我可是前百。”
他刚准备说有,又忆起那会儿他们一队人挂的都是百里屠苏的名字,到最后排的第二。“金刀艳客方如馨”他自然晓得,只是很多年没敢去看那单子了。
其实方兰生觉着有点儿自暴自弃,后悔得不行。想当初要是安安生生在琴川待着多好。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他的家乡美在静谧,并不至于叫人看厌到待不下去。虽然并不会待得太久,只要欧阳少恭记得他;大概也没运道遇上孙小姐。日子浑浑噩噩地过,等着哪天总角之交随便一勾手,拿他去做成焦冥当摆设。说不定到那时还黏着人家不放。
或是陪着那人。在摇摇�c-h-a��的蓬莱宫殿,闻得到头发被热气熏得翻卷起来的气味。黑龙都不用叫,不走了,就这么守着他。再任性些,不是他也没关系。叶沉香说了,晋磊留下的债,总会有个方兰生去还。他跟那人相处的光景本来就短,能多个一时半刻也是好的。同他死在一块,目送他消散于天地之间;而自己是没有解脱的,也终究不能陪他到底。同归殊途,他看不见轮回的尽头。
也没什么两样。反正都是要分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