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艾伦那张曾经露出过嗜血般凶恶表情的脸,此刻满是冒傻气的认真,有些走神儿地想到这小鬼哪儿来那么多精力?
在他看来士兵们的训练日程已经被安排地够满当了,除了这些还得陪着韩吉做实验的艾伦显然更加时间紧张,在他看来那小鬼的脑容量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差不多了,那小鬼到底是哪儿来那么多闲心关心他的事儿?
在他看来不管是他房间的卫生还是他的睡眠时间,都是和艾伦没有关系的事情,那小子却是把他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惦记着。
“您也会觉得累的,您应该稍稍休息一下。”
——您也会觉得累的。
这种又笃定又柔软的语气。
以前当他到达极限的时候,埃尔温如果劝他,只会给他摆出最简单的厉害关系。
“利威尔,你是我的王牌,你的状态不能出任何差错。”
从兵团的立场,从武器的角度。
佩特拉有时候也想劝他,但是或许是因为那小姑娘的特殊感情,或许是因为作为长官的威压,只是叫他一句“兵长”之后除了纠结地盯着他就说不出别的话。
这个小了他快十几岁的孩子,自动把“监视看管”含义的监督人转化成“监督保护”的含义,把他当成亲人似的记着他的所有事情,第一次从他自己的角度,告诉他你也是会累的,你也要休息一下。
说一点儿感动没有都是假的。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让那傻小子闭上嘴巴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你吵死了。”
艾伦的话头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断,艾伦委屈地一噎,就又顶着压力继续开口,“您只要休息一下,我就不说了。”
利威尔清楚这小子说得绝对是字面意思上的真话,如果他不在那小子眼皮底下休息一下,不管他嘲讽几句那小子都会喋喋不休地继续劝,打嘴炮的功力他还真比不过这小子——看在这小子善意的份儿上,他也不想因为这个揍他。
“你说的?”利威尔挑眉,决定先让这个臭小子闭嘴比较好。
“嗯。”艾伦点头,接着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补上一句,“坐在椅子上睡的不算,您要到床上去睡。”
利威尔其实想不明白,得寸进尺这项本领,艾伦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可劲儿利用。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臭小子每次都成功。
“那好吧。”就当是为了快点儿让世界清静一点,他在那小子眼皮底下躺倒床上,闭上眼又睁开,“小子,你还不走么?”
艾伦的胆子怕是被刚才的一通嘴炮给壮起来了,迎着他的眼刀笑了,“谁知道我一走您会不会立刻起来,一定会的吧?我就在这儿看着您,您放心一小会儿我就叫您。”
他从床上抬起眼,静静地,静静地看着站在窗户边,被暖阳包裹的年轻人。
接着他轻轻闭上了眼。“随便你吧。”
艾伦看着他的长官一身严整的军装,领间打的一丝不苟的领巾,看着他眼角下淡淡的暗影。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温柔。
他看着长官胸前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轻轻一笑。
看起来您很累了,您真的需要稍微休息一下,所以别怪我,别怪我不打算叫醒您。
艾伦轻步走动门前,轻轻地关上门。
“晚上好利威尔兵长,您下午睡得好吗?”艾伦在晚间是抱着会被揍的准备问出这个问题的。
出乎意料的是利威尔既没有打他,也没有撂脸色,利威尔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别扭,最终瞟了一眼艾伦之后,轻声嘟囔一句,“啊,还不错。”他知道这句话艾伦肯定听到了,没有再搭理那小子,他转身就像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他的余光瞟到了艾伦舒展的笑脸。
其实是骗他的。
利威尔知道。
其实那都是骗他的。
他其实在艾伦离开房间之后就睁开了眼睛。
只有他知道他下午处理文件的时候,太阳x_u_e一直很疼。
他其实知道,身体在过度劳累之后,在过度缺少睡眠之后,反而难以进入睡眠,就像人有时候困得脑袋发疼却根本睡不着。就像艾伦说的,他也是会累的,但是他没有资格去感受累的感觉,他背负着力量,他不能觉得疲累。那短暂的闭眼调动了身体的疲累,激发了过度确实的睡意,却又根本来不及扩散,来不及变成可以主宰他的思想,可以放松身体的程度。于是调动到一半的困意和疲累,都变成了头疼。
他其实在躺倒床上之前就想到了会造成这种结果,就是以前出现过的这种局面,他才减少了睡眠,不再用床。
逼迫着遗忘疲累的高效运转,比起感受着疲累却逼迫自己高效运转,后者显然是一种更为难受的体验。
他其实知道会变成这种结果。
可是他感受到那小子,虽然麻烦,虽然笨拙,却柔软的善意。
他觉得这善意很珍贵。
他不介意接受这小子一次关心。
也不介意再撒一个善意的谎。
来掩盖这关心带来的不良后果。
他只是觉得那小子的傻笑该死的有些耀眼。
耀眼到,他忍不住就想多看一遍。
利威尔结束了宪兵团的演戏指导回到家里,他发现家里并没有开灯。拿了烛台走上楼梯,在路过丫头的房间的时候,还是推开了房门。
乔尼在黑暗中向他回过头来,烛火照亮了丫头的小脸,照亮丫头撇着的嘴,照亮那双写满扫兴的绿色眼睛。“利威尔,你把烛台带过来干嘛。”
他看着趴在床上还很有精神的乔尼,轻轻开口道:“小鬼,原来你不怕黑啊。”
“你看我像吗?”乔尼冲他做了个鬼脸,“黑有什么好怕的。”
他提着烛台,轻轻把烛台抬高了一些,看到那小丫头的眼睛。
和他一样的眼形,却和另一个年轻人一样的瞳色。
这双祖母绿的瞳孔,在黑暗里却没有害怕的神情。
和他一点也不像啊。
他突然就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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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亲复仇的夙愿,把巨人全部驱逐的信念,战场上惨烈死伤的打击,明明存在着希望的光亮,却总是触碰不到的绝望,多重的情绪,成倍的压力,呼啸而来,在暗地里一点点压垮了年轻人的精神。
他只有十六七岁,他在白天勉强笑出来,拼命拿出最好的状态投入训练,却在夜里,一个人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每晚被梦魇折磨,在 漆黑的房间里发出凄厉的痛哭。这是隐藏在夜里,发生在底下的悲伤,他们没有出现在白天,也没有传到地面上的房间里。
艾伦在地下室的床上闭着眼。
军靴踩在台阶上的声音,一点一点响在安静的地下室里。
床边出现了一双一直被打理地很整洁的高筒军靴。
军靴的主人弯下腰来,修长有力的手端着一盏烛台,轻轻把它放到了床边的小桌上。
利威尔站在床边,看着艾伦显得安详的睡眼。
他知道艾伦开始做恶梦是个意外。
在楼梯口,听到了下面的那片黑暗中的有时压抑,有时凄厉的哭声。
他在走回房间的时候想着,原来艾伦.耶格尔,真的是个小鬼。
以前在他眼里,艾伦耶格尔首先是个士兵,再加一些形容词,就是拥有巨人力量需要特殊看管的士兵,在他眼里,艾伦不是怪物,始终是一名士兵。
每年兵团里都有训练兵补充,所以即使他在嘴上叫着艾伦小鬼,心里对这个事实的认知,也不过就是字面意思。
直到今天撞见艾伦的梦魇。
他才似乎是第一次,这样真切的意识到,这个顶着巨大的压力,拼命战斗的士兵,还是个小鬼的年纪。
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鬼。
他想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或许就在地下街,以混混的身份,和宪兵团找找麻烦。
这个孩子十六七岁的时候,却已经手握屠刀在战斗了,已经把年轻的心脏投身于战场上了。
那个孩子,就拿着屠刀厮杀于墙外的战场,背负着母亲被巨人杀死的痛苦记忆,背负着人类希望的名头。可笑的是在被叫做希望的同时,背后还有全人类的猜忌,在为了人类去战斗的同时,还随时有可能被人类的屠刀杀死。
还只有十六七岁。
“监护人不就是监督和保护吗?”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臭小子,分明傻子都知道用在你这种巨人身上就是监视看管吧。”
“我也知道啊,可是,如果当成监督和保护的话,我就可以更加愉快地跟着兵长您,更加专注地去战斗。”
被人类猜忌的巨人艾伦,
从一开始,就一直一直,毫无保留地向他打开着全部的信任。
如果监护人可以像那小鬼说的,理解成监督和保护的话。
如果背上一个未成年人全部的信任的话。
关心一下他的心理健康,并不过分,也不是不应该。
他看着自己房间里的备用烛台。
他去给艾伦床头放烛台的理由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