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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配歌由浑厚男声献唱,苍凉而悲怆, 再配上那送别和回望的画面, 几乎唱哭了大部份人。
第二个泪点是秦浩全家遇害的时候, 父亲护着母亲,母亲护着孩子……屈辱着、乞求着, 可最后却伴随着鲜卑人残忍的笑声惨死。
第三个泪点, 就秦浩战亡的时候,伴随着他最后那声悲呼,激烈的鼓声响起, 城外昭义军和忠武军向鲜卑发起了进攻,城内顾大将军率兵突围。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 昭义将军率兵杀退鲜卑, 然而却来迟一步, 等她找到秦浩时,秦浩已x_ing命垂危,无药可救。
“将军,斥候队正秦浩,向您告别!”
“从现在开始, 斥候队正秦浩升任校将!”昭义将军含泪向他敬礼:“大庆王朝昭义将军楚文和,率众将士为秦校将送行!”
秦浩颤抖着回礼:“请将军为我转告帝君,校将秦浩,奋勇杀敌,从未惧战!”
说完,秦浩随着悲凉的箫声缓缓倒地,舞台上的灯笼也被拉上黑色厚布罩住。
过了一阵,房间四周的灯笼逐渐亮起,照亮了整个礼堂,宣告这场戏已结束。
安公公没想到楚使君请看戏,还当真是看戏,看一场演尽悲欢离合、英勇忠义的大戏。
尽管这场戏演了将近两个时辰,但其间精采不断,早就让台下众人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此刻见得结束,安公公不禁拍桌,扼腕叹息,心想这戏班着实可恶,多好的一个忠义军士,怎么就给演死了呢?还有,这楚使君也真不靠谱,您这开头出来打打山贼,结尾出来送送行,中间都干嘛去了呢?也不早点出来,好歹别让人死了啊。
对了!接下来应该是帝君出场了吧?还有,那个陈二娘到底死没死呢?她要是知道秦校将英勇战死,会不会哭得肝肠寸断?想想就觉得好虐好虐!
正想着,却见楚宁换了一身打扮,登上戏台。
楚宁身着白色箭袖劲装,头束银冠,腰间宽带和衣襟袖口都绣着墨色竹纹,端是英姿飒爽。只是素来温和的面目上,此刻带着几分少见的沉重。
楚宁环顾四方,问道:“这折戏好看吗?”
“好看!”台下异口同声,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和零散的抽泣声。
“热血吗?”
“热血!”
特别是与鲜卑对阵时,身后士卒如林,旌旗飘摇,孙兴将军手提战枪,站在阵前大喊:“本将孙兴在此!尔等胡夷,谁敢来战?!”
简直热到不行!
楚宁又问:“悲壮吗?”
“悲壮!”
又是异口同声,还有人举例说明:“萧将军撤军后说的那句:即使我忠武军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这一世太平!悲壮!实在太悲壮!”
“凄美吗?”
“凄美!”
秦校将和陈二娘的生离死别,简直凄美得不行。
“可怕吗?”
这回,楚宁问完后,台下阵沉默,半晌后,才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回应:“可怕!”
可怕!实在太可怕!这出戏从一开始开始,从东莱那个找爹娘的小孩惨死时,台下众人就深刻感受到兵荒马乱的恐怖。
但最可怕的却是,秦校将那个弟弟杀父投降时,明明前一息还被鲜卑首领笑着赏赐,却在转身之间,就被鲜卑首领乱刀砍死。
“但这不是戏。”楚宁举目四顾,将台下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黑胡子是真的,鲜卑是真的,东征是真的,萧鸿飞、顾文雄、楚文和……包括秦校将,这里面七成的人物事件,都是真的。
七成真,一成假,两成戏剧化……至于最终有人信几成,楚宁不知道,但她希望能有更多人相信,也希望更多人能够认识到乱世的可怖,意识到软弱和投降都是羊入虎口,只有团结起来,众志成城,才能够从这场弥天兵祸里重生。
但很显然,台下众多观众,除了跟随楚宁一直征战下的将士之外,其他人对楚宁所说的这个真实,很有疑虑。
“孙兴!刘长贵!温绍远!范子羡!赵大牛……”楚宁突然喊了一串名字,下令:“上台!”
在场被点到名字的十多位将士相顾茫然,却还是很快听令上来,面向楚宁,忐忑不已,不知道自己这位使君又要做甚。
“向后转!”
楚宁等他们面向台下观众之后,挥手唤来亲卫,再次下令:“卸甲!”
很快,刘长贵等人身上的盔甲被卸下,脱掉上衣,露出胸堂上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痕。
台下众人都被惊住,没曾想这位女郡首竟如此胆大狂放,包括安公公在内,都在目睹此幕的第一时间,暗骂这位女郡守实在太乱来——要知道,这底下观众里,可坐着十数位女眷,甚至还有像白当家这般待嫁年华……
却见台上那位女使君处之泰然,又下令道:“向后转!”
就在台下观众以为又要目睹更多伤痕时,却见这些人背后,竟光洁无比,鲜有伤处。
“我知道,这样做很失礼。”等十数位兵将下台归座后,楚宁方才说道:“但我必须让诸位知道,我楚文和手下的将士,这一年到底做了哪些事,过着是什么样的日子。”
“诸位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些人的伤都在前面胸膛?为什么背后那么干净完好?”楚宁说着,语声微顿,往前走了两步:“因为,他们每一战,都是用胸膛面对着敌人的刀剑,不转身!不退却!”
听到这些,台下本因失礼而惊住的观众顿时缓过神来,但接着又顿住——他们简直无法想像,面对敌人的凶神恶煞,面对敌人的刀光剑影,这些将士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力量在坚守。
他们难道就不怕死吗?
很快,楚宁就回答了观众心里的疑问。
“也许,诸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也许诸位会觉得疑惑。难道他们就不害怕吗?难道他们就不怕死吗?”楚宁叹气道:“事实上,他们也怕死,我也一样,很怕死。”
“可我们无路可退。”楚宁声音微哑,带着难已形容的沉病:“因为,我们的身后就是大庆,就是百姓。”
台下观众顿时沉寂,气氛凝重而压抑,安公公甚至不由自主的屏住呼息,静听台上传来的那道声音:“我很荣幸今天能与诸位一起赏戏,也很感谢洞春楼戏班,为这折戏做出的所有努力。”
“诸位都知道,我楚文和来自东莱,隐户之女,父母早亡,与家姐相依为命。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识字也不多……”楚宁说着摊开双手,无奈道:“说实话,直到如今,我也背不完一本《诗》……”
“不过,这与我今天想说的话,并没什么关系。”说着,楚宁目光扫过台下,看见白夙静坐倾听状,不禁微微一笑,继续道:“今天,我想与诸位聊一聊——何为人?何为人生?人为何生?人为何死?”
顿时,台下片轻‘咦’声,显然没料想到,这个女郡守,竟然会与他们谈论这么几个……这么几个念都念不顺口的问题。
安公公心想,我们生来就是人,这有什么好聊的?有些不耐烦的扭了扭脖子,眼角余光却突然瞧见隔着数座的一道人影,顿时一惊,连忙凝神望去,心下大惊——南守仁!竟然真的是南守仁!这糟老头子,什么时候也跑到牧羊城来了?
南守仁早就看到了安公公,却没搭理他。南守仁去年被徒弟冯唐和晴儿坑在黄县帮忙教蒙学,现到年底蒙学放假,他盘算着承诺也快到期,于是又动了心思,准备带着徒弟到处去游学,这一游,就跟着霍蕴书他们,游到牧羊城来,打算先在这边过完年节再走。
今天这折戏,南守仁还在东莱的时候,就已经看过无数遍,甚至在贾沛找人排练时,他还提议更改过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百看不厌。
今天再看一次,又听了这位年轻女郡守的话语,他觉得自己又悟出一些新的东西出来。
楚宁在台上侃侃而谈:“先贤曾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概因仁义也。”
白夙在台下抱臂笑看,她知道,楚宁这句话出自《孟子·离娄篇》,只是被楚宁删改了部份。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养了一只狸花猫,嗯,是只母猫。”在楚柔一脸懵圈时,白夙听着楚宁在台上继续瞎扯:“这只母猫,在一个冬天生下了六只幼猫。”
谢云竹皱着眉头,满心疑惑——原来霜儿还喜欢猫?我怎么从来没见她养过呢?
“那时我也很年幼,见幼猫柔弱可爱,遂将之捧入手心……却哪料想,此举竟被那狸花母猫看见,那母猫一见之下,便十分凶恶的向我扑咬过来,全然不顾之前的喂养之情。”楚宁说着,目光扫向贺修等人,随即又道:“那时我却不懂,缘何我予它吃食,暖它寒冬……如此深情厚谊,竟不敌小小幼猫?如今想来,大抵这便是护子之情罢。”
“猫有护子之情,牛有舐犊之爱,人亦有仁善之念……”
……
楚宁很快便讲到别的话题,但台下贺修等人,却被惊出了满身冷汗。
他们知道,台上这位女使君,是在公然骂他们——禽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