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白夙的自制力极强,面对如此感同身受的情形,她也能很快控制情绪,并且理智分析出这背后所牵扯到的千头万绪。
“孝公时期,商君变法,徙木立信,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为此不惜劓刑公子虔。”白夙看着楚宁,劝道:“文和,我知你重法令,明功过,然则,前车之鉴在此,万望三思。”
自识得楚宁以来,白夙就知她最重章法,凡事都会预立法令,再依循法令行事,因此担心她如同那些法家先贤一般,为了维护自己的法令,贸然将贺修等人治罪,引起朝廷和士林的不满,最后落得商君那般凄惨下场。
楚宁闻言,却问道:“阿夙认为,商君之死,当真缘于公子虔?”
白夙微怔,随即回问:“依文和看来,商君之死,缘于何故?”
“起于权,终于权。”楚宁道:“自古以来,法家杰出者甚多,善法者甚众,从管仲、李悝,到吴起、商君,再到申不害、韩非和李斯,前朝亦有张释之与桑弘羊……然则,善终者几人?”
不仅这些,在楚宁前世的历史中,还有王安石、张居正、梁启超。这些与‘法’有关的人,不管是变法,还是改革,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基本都没落到好下场,就连‘享负天下三十年人望’的王安石丞相,最后也只落得个法废人病,郁然辞世的下场,更何况是别人?
“法者,国器也。以法治国,惩恶扬善,明功罚过,富国强兵,攘外安内,天下太平。”楚宁难得的说了一句文邹邹的话,感觉很不习惯,于是又换作白话:“然而,那却只是法家先贤的理想状态,实际上来说,律法根本就没达到国器的高度,因为在律法上面,还凌架着皇权。”
“照文和这般说来,商君在入秦的那天,就注定惨死。”白夙沉吟道:“他挥舞着律法之利剑,劓的不是公子虔,而是秦国的王权。”
“是!所以,有些结局早在开始就已注定。”楚宁长叹道:“比如商君,比如你我……但所有我们看到的惨状,其实都是经过当事人选择,相对不那么惨的结局。法家先贤们如此,你我如此,贺修他们也是如此。”
“在我们看来,气候不好,雨水不足,就多垦地,多修水渠池塘……可这些在我们看来轻而易举的事,在他们看来却千难万难。若要多垦地多种粮,农具何来?耕牛何来?种子何来?若要修水渠池塘,怎么修?工具材料又从哪里来?”
“我们看到的是卖儿卖女的愚昧,是他们狡辩时的借口和冷漠,可事实上,这也是他们用自己愚昧思绪选择过的结果。”
白夙知道楚宁的意思,假如这些人没有选择货卖妻儿,那么他们就会溺婴、弃婴——或者干脆落Cao为寇,举起刀剑,彻底释放暴行。
养几年卖出去,至少这些孩子还有活下去的机会,而生来便溺死,便被弃于之不顾,却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要面临的问题,甚至在楚宁前世,在那个社会福利比现在完善千万倍的时代,仍然时不时的曝出这种残忍事件。
“明自己无法养活,却还要娶那么多的妻妾,生那么多的孩子,再让孩子继续重复这样的人生。”白夙看着楚宁,眸底掠过几许悲凉:“也不知是该骂他们愚昧,还是怜他们凄惨。”
“也许,在我们看来,他们是愚昧的,而在他们自己看来,却是凄惨的。”楚宁沉思道:“我们认为他们愚昧,是因为他们不懂思考,不懂改变,不懂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明明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却还要拼命生孩子。”
“而他们觉得自己凄惨,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改变,但仍然深陷困境。”白夙接口道:“在他们看来,要多收获粮食就只能多种地,要多种地,就需要更多的劳力,就只能不停的生孩子……”
“是的,他们陷在这个死循环里出不来。”楚宁说着边看向白夙,白夙也在看她,不禁柔柔笑道:“阿夙放心吧,我不是法家传人,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文和不是法家,却重法;文和不是兵家,却知兵;文和不是纵横家,却能言;文和不是墨家,却善工……”白夙也笑了笑,说道:“更通人心和人x_ing。”
“所谓人心人x_ing,不过是以已度人罢了。”得到来自白夙的夸奖,楚宁笑得更开心了,紧跟着商业互吹:“比起阿夙的聚财本事和布局手段而言,我这星星之光,岂能与皓月之辉相提并论?”
两人说着,都忍不住笑起来,满室森寒随着笑容逐渐散去。
无论商事政事还是军事民事,都不是一口气就能解决的事,但不论这些事情带来多少负面情绪,都不应该掺杂到感情里面来。
楚宁是喜欢白夙的,如果说最初的好感是始于颜值,那么随着时日渐久,随着彼此相处、交流和了解,欣赏也与日俱增,当初的喜欢,也随着欣赏逐深刻,逐渐变成了爱。
虽然楚宁与白夙一样,都是颜控,但她所追求的爱,却总希望除了颜值和欲望之外,还能有些其它的东西。
比起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的楚宁而言,白夙的博闻广见虽有不如,但其才华之高,其眼界之深,其心胸之广,其志向之远,楚宁自叹弗如。
都说楚宁知兵,麾下玄甲军,兵精甲良,战力惊人。然而燕夫人却说过一句话——外行看兵甲,内行看锅灶。
而这锅灶就是后勤补给的意思。
当初远在辽西征战,楚宁带着军队北上饶水河,这对于她而言,就是拍脑一想,嘴巴一张的事情,可对于支撑着当时整支军队后勤的白夙而言,这无疑是个大考验。
楚宁后来每每回想,做梦都是粮道被劫的剧情,而白夙不仅在保持商队原有的盈利基础上,完成了补给供应,甚至还在东莱布局,不但促修了东莱郡道,甚至还组建了九州镖行。
九州镖行是在东莱组建的,名义上可以接受任何人雇佣,脱离了辽东背景,这就意味着,在以后楚宁玄甲军有所顾虑的地方,九州钱庄控股的另外三大商团,包括所有亲近辽东的商贾势力,都可以得到武力保障。
比起白夙走一步算十步的大局观而言,楚宁深知,自己除了搞建设和行政管理比较拿手之外,其它都只是一般般,至于说知兵什么……听听夸,开心开心也就算了。比起军略而言,她不及燕夫人;比起战术而言,她不如燕凌戈;比起武力而言,她就是个战五渣。
换作这些人,有白夙这么多钱砸进来,迟早也会砸出另一支玄甲军,另一个牧羊城。
梁秋月进来时,就看见使君与白当家坐在那手握着手,互相笑着,但有白当家在,她也不敢多看,连忙禀报道:“使君,各司总已到齐。”
作者有话要说: 冷同学竟然去查了地图,哈哈哈,好开心!
我以前看过史料,据说汉朝时期,辽东辽西的海水位可能要比现在高些,但后来,貌似又降下来了,具体史料也没法查,姑且按现在的写吧。
第148章
楚宁带着白夙走进会议室, 坐在会议长桌两边的各司长官站起身来行礼, 楚宁还礼后入座。
以霍蕴书和晴儿为首的民务官坐在楚宁左手边;以燕夫人和刘长贵为首的军务官, 坐在楚宁右手边。中间隔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 互相尴尬对望。他们都是第一次经历这面对面的议事方式,而且还是男女混坐。
这是辽东郡守府建成之后, 第一次使用大会议室,不但改了大庆朝正式场合的跪坐习俗, 也改了以前卫民军议事随便坐的习惯。
当然, 这并不是楚宁强制定下的坐次, 而是在楚宁进来之前,这些人撇开x_ing别、家世、名望、尊长辈份等因素之后, 单以在辽东郡守府的职司排出来的坐次。
随着白夙在楚宁旁边的次位坐下, 众人的目光一致投向了白夙。
虽然‘楚使君是白当家女侍’等之类的流言满天飞,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楚宁背后站着个白夙,但这却是白夙第一次参加楚宁麾下议事, 并且,是坐在楚宁的次位。
这就意味着, 白夙从今往后在楚宁麾下——也就是整个辽东势力集团的地位, 不低于霍蕴书和燕夫人。
民务官这边, 目前的人数比较少些,除了霍蕴书和霍晚晴之外,就只有谢云竹、朱二喜、王沅德、贾沛、张博、贺七郎等人。卓渊身为匠作司总,负责研制军械,本来也是想坐到军务官那边去的, 但他在看到霍晚晴之后,便毫不犹豫的坐到民务这边来。反正张博负博的工务局,打制农具用的铁料,都是他匠作司炼制,坐过来也不会显得不合适。
凤九卿虽然领的是外务司司总之职,但现在外务司根本就是个空架子,楚宁便将她当作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写得了文书垦得了田,在楚宁和霍蕴书都不在的时候,她还可以留守后方,也镇得住场。只是此刻,她被楚宁派去查廉租房还没回来,估计若是在此,也会坐到霍蕴书那边。
军务官这边,有燕夫人、刘长贵、燕凌戈、孙兴、楚柔、何伍、彭永等人,另外昭义军的十二个检校司总,除了陈福还在黄县驻守之外,其余的十一个都参加了这次会议。
比较尴尬的是屈如忠,他如今被楚宁从昭义军里调了出来,领了保卫司司总之职。而在楚宁之前的编制架构里,有单独具名的司职,比如运筹司、玄甲司、控弦司、骁骑司……这些,都是要比昭义军的检校司待遇高出一截的。因此,屈如忠现在,既回不到昭义军,也不敢贸然坐到民务官这边,害怕自己坐错位置,站错立场。
楚宁坐下后,便看着这泾渭分明的坐次默不作声,过了几息时间,才挥手示意屈如忠坐到霍蕴书这边来,算是为他以后的立场定下了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