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的事情,就是拿奖,在不可思议的年纪拿下别人难以企及的奖。
兰桂园的房子有日子没住,落了薄薄一层灰尘。趁着天光正好,他找了块抹布,接了盆水来了个里里外外全面大扫除。
扫完后自己也洗了个澡,穿着浴袍走进客厅,忽然冷得打了个哆嗦,一看日历,原来快到中秋了。
打开壁挂炉烧起地暖,然后给自己泡了杯加姜片的红茶,暖洋洋地喝了。
怕冷的毛病这几年越来越重了,今年春天从格陵兰回来后尤甚。
放下杯子,看到茶几上并排放着的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奖杯,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就都收进了抽屉里。
四年前,也是跟现在差不多的秋天,他凭借一部悬疑电影《千面神》拿到了中国大陆最有分量的电影艺术奖——竹院奖的最佳演员。竹院奖的评奖很苛刻,最佳演员是不分男女的,只有一个,两年一评,达不到标准就毫不吝惜地空缺。在他得奖之前,最佳演员已经空缺了两届。
那个时候杨烨歌本该名噪一时的,他的出现如一颗新星照亮黑暗的天河,但不巧的是那部片子因涉及敏感题材被广电禁播,最后只卖了几万张蓝光,成本至今没收回来。
今年春天拍的《处刑人》,是意大利人投资,英国团队制作的,临开机时,既定男主酒驾入狱,导演不得已辗转找到了他,恳求他一定要帮这个忙,不然投资人会跳楼的,他一时心生恻隐,扔下繁忙的课业,请假赶往格陵兰以最快的速度拍完了,感想只有一个字:冷。
初春的北欧大地寒风透骨,他饰演的男主角刑戈扛着一把巨镰,在冰原之上狂奔,冷空气灌进黑色的宽袖斗篷,像乌鸦翅膀一样张开,身后是渐渐迫近的教廷追兵,凛风刮裂面颊,肺泡里结满冰碴,呼吸已疼到麻木。
他连续八天低烧,跑到海崖边转身的时候脑子像炸裂一样疼起来,他痛苦万分,额角的青筋都蹦了出来,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导演没有喊停,他就得接着演下去。
他望着身后黑压压的、来剿灭他的处刑人部队,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生存,或是毁灭?
海鸟群裹在咸涩的风中簌簌飞来,扑啦啦地撞击在他身后的岩石上。
刑戈眼神坚定,手执巨镰,迎向曾经的队友……
命运从未给过他退路。
兰桂园的秋夜沁凉如水,但是今晚月色很好。
杨烨歌穿上了在米兰烧包买的羊绒大衣,下楼散步、赏月。
坐在一株丁香树下的长椅上,举头望着空中的明月,他打了父亲的电话。
“烨歌?”老爹声音透着愉悦:“舍得给我打电话啦?”
“我经常给你打啊,”杨烨歌应付着寒暄:“爸,快中秋了,你今年在哪过节?”
老爹在那头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说:“嗯……可能去我岳父家吧,还没定。”
“哦……”杨烨歌带点撒娇的意味拖长音:“那——你们回去之前,咱们一家先吃个团圆饭吧?我请客,到时你带尹老师来啊。”
“行,”老爹爽快地答应,语气乐呵呵的:“我儿子拿了个威尼斯影帝,人就变懂事了。应该多拿几个。”
杨烨歌附和着呵呵呵,说:“我以前也很懂事啊”。
打了半晌太极,老爹忽然问:“给你妈打电话了没?”
杨烨歌语气瞬间变冷:“没,再说吧。”
老爹柔声劝慰他:“别那么倔啦,再怎么样她毕竟是你妈妈。”
“你别想让我替你跟她说和,”杨烨歌忽然犀利起来:“你欠她的,我可不欠。”
“行行不说了,”老爹拗不过他,干脆作罢:“你有时间也来别墅玩玩呗,不要总是一个人在家闷着。”
“知道啦~”
杨烨歌挂了电话,又看见不远处的那个橙色圆点。斑驳黑暗中看不见人,但直觉告诉他,这人就是那天跟他对台词的人。
杨烨歌眯起眼望向那层层叠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透。他忽然心血来潮,开口问:“是你吗?疯子?”
烟头又亮了起来,对方像是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低沉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是我。”
“你总是晚上出来抽烟吗?”
“最近都会出来抽,”对方说:“家里有病人。”
杨烨歌浅浅一笑:“这里晚上很舒服,我喜欢出来散步。”
对方也笑了一下:“是啊,这个小区绿化很木奉。”
沉默了一会儿,对方忽然问:“你刚才是在跟你父亲讲电话吗?”
杨烨歌简单地“嗯”了一声。对方又追问:“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跟你母亲关系不好?”
杨烨歌愣了一下:“这……你能听出来?”
对方没说话,表示默认。
杨烨歌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向前踱步,企图看一眼跟他对话的人,但对方藏身于茂密的树后,不露真身,只闻其音。
“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所以……”杨烨歌说到这,忽然自嘲地笑笑:“嗨,跟你说这些干嘛……”
“她毕竟给了你生命,”对方的语气波澜不惊:“能不能……试着原谅她呢?”
“再说吧……”讲到母亲,杨烨歌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x_u_e,问对方:“你跟你母亲是怎么相处的?”
“普通的相处,”对方显然陷入怀念,语气柔软得不可思议:“我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对我和哥哥都很好。”
“那你一定很幸福。”
“是的,”那个声音说:“可惜,她前几年生病去世了。”
“……”杨烨歌怔道:“抱歉。”
“没事,我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有点后悔,没有用更多的时间陪她……”
杨烨歌莞尔一笑,他知道自己的身影暴露于路灯下,对方一定看得见,只是,对方不想露面,那就算了。他挺享受这种与黑暗对话的乐趣。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杨烨歌说:“我该回去了,越来越冷了。”
“你一定很怕冷吧?”
“你怎么知道?”
“这个温度已经穿上羊绒了,还觉得冷。”对方略一沉吟:“快上去吧,小心着凉。”
“好的,”杨烨歌冲他的方向挥挥手:“再见。”
“再见。”对方隐匿在黑暗中说。
徐子琰在垃圾箱的灭烟盘上熄掉烟头,目光紧紧跟随杨烨歌离去的背影,一双眼睛像月下的黑色潭水。
次日一早,杨烨歌去城南的别墅看望父亲和继母。他先到商场买了些礼物,然后去一家老字号点心铺拿了一盒现做的冰皮月饼,刷完卡接过回单,看见卡内余额,杨烨歌脑内“嗡——”地一声,彷如一道闪电凌空劈下。
银行卡里只剩四位数了。
一整天在老爹的钓鱼别墅里如坐针毡。没钱了,这真是一个既现实又伤人的问题。杨烨歌其他方面自律x_ing很好,就一个毛病,花钱没计划。在威尼斯领完奖后得意忘形,跑到米兰一通买买买吃吃吃,一不小心花太多了。
别看他一个双料影帝,他赚得其实并不多,之前在太阳剧团能拿到演出费和主创分红,收入还算稳定,但他毕竟是一个人在国外读书,无依无靠的,花销也不少。至于电影……几乎没有拿过什么片酬,他参演过的寥寥六七部电影,不是帮忙就是救场,今年春天的《处刑人》,也只象征x_ing给了他一点辛苦费。没办法,投资本来就少得可怜,剧组条件简陋,大家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和情怀苦撑着拍完的。演技再好有什么用?他走的不是艺人路线,缺乏知名度。刚到瑞典那年,为了赚房租他还给邻居小孩做过钢琴家教,说出去都没人信的。
吃过午饭老爹就跑到湖边甩竿钓鱼了,杨导的爱好除了拍纪录片,也就剩个钓鱼,所以前几年烧包买了这栋位于城南的别墅,房子旁边一百米就是个天然湖,钓鱼非常方便。
尹老师把他送的月饼切了几个,又摆了个果盘,端过来给他吃。杨烨歌终于开心起来,他一直觉得尹老师最善解人意了,因为他送这盒冰皮月饼来,就是因为自己想吃。
尹敏原本是央戏的声乐老师,前年辞职跟着杨导回千川做了全职太太,杨烨歌读本科时就是她教的声乐,人不算很漂亮,但贵在年轻,x_ing格温柔娴静,体贴人意。她跟杨导的这段姻缘,说来也多亏了杨烨歌的帮忙,所以这些年待他如己出。加上曾经的师生缘分,两人关系一直挺好的。
只是这段关系,是杨烨歌背叛了自己的母亲换来的。
大一那年,杨烨歌下了课,听同学说杨导在他们学校办讲座,他很久没见父亲了,饭也顾不上吃就去找他,然而讲座已经结束。一个学姐说看见杨导刚才去声乐教室了,杨烨歌找过去,推门而入,却撞见抱在一起的父亲和尹敏老师。
当时尹敏脸色煞白,心头一片羞愧,不敢直视学生的目光;杨翎两手抖索地穿外套,声音颤颤巍巍:“烨歌……你……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