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秒的静默后,和展昭使用的密码相同的节奏传来:
“KD376,讲。”
“你的行动结果,是所有人一同去死。”
短暂停顿后,对方有了反应:
“你是什么人?”
伤口传来辐s_h_è 半面身体的尖锐痛感。展昭挪一挪腰身,尽量缓解阵阵疼痛,跳过对方的问题,直接陈述:
“按铃叫警卫,再夺取钥匙太危险,而且惊动范围大。内院四周是高墙,即使冲出走廊,通向外面的铁门也已经关锁,探照灯配合机枪没有死角,这里是死路一条。”
“你的想法?”
“从走廊另一面的特别班工作室穿出去,过地下通道是解剖室。那里的位置离焚尸炉很近,防卫比这里薄弱。”
“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为了在疼痛中保持稳定清晰的节奏,展昭极力修正手指颤抖的幅度,指间已经渗出冰凉的汗水,“相信事实就已足够。”
“要经过几道铁门?”对方开始感兴趣。
“七道。”
“一样活不成。”失望的回应。
“我能开门。”展昭回答,“时间不多,派人帮我。而且,今夜外面有我们的武力接应。”
军人犹疑片刻:“你肯定?”
“就像你能肯定中马健一不在。”
“你能开门,为什么不逃?”
展昭咬一咬牙,擦掉流到眼角的冷汗:“时间宝贵。合作,或者死。”
对方沉默。
每一寸空气中都流动着疑虑。
然而面对流逝的时间,等待就是挥霍生命。
牢房里,展昭满脸冷汗,向床头的拐杖伸出手,稍微挺一挺腰,伤口立刻牵得阵阵撕疼。
探照灯晃过外面的走廊,窥视窗里透进的光线在牢房墙上映出顽强的颀长身影。
展昭终于把拐杖抓到手里,光线一转而过,影子也随之从墙上扑下。
探照灯光消失,展昭摔进黑暗。
乌黑眼眸迸出震惊:右腿不听使唤,哪怕只是小幅度的内展和外收也无法完成!
疼痛不是最糟糕的事,真正要命的是运动障碍。挑剔的军医选中的是他没有受过伤的右臀十字部位,他不知道手术刀是不是挑伤了神经。定定心神,尝试曲伸右腿,麻木沉重的感觉无情地碾过身体,冷意从心中直透出来。
腿废了。
水泥地面散发着丝丝彻骨凉意,激起的疼痛却有如火烧。展昭紧攥着拐杖,咬牙慢慢撑起身体,倚在墙壁上。汗透的额发间,清澈黑眸里的千般不甘层层沉下,凝聚成一抹决绝。
在生死边缘踩了十几年,他知道这样鲜明地感觉到身体拒绝作主的脆弱,预兆的只有一种结局。
玉堂,我不知道展御猫是不是有九条命,不过脚倒真是三只了。
展昭踩实左脚,嘴角苦笑。
银针闪了几闪,一号牢房的门锁无声打开,大半体重支在拐杖上的展昭,一步步挪出来,站在黑暗的走廊里。
银针闪了几闪,二号牢房的门无声打开,里面的MARUTA震惊地望着出现在门前的KD376,甚至忘记站起来扶他一把。
直到在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青年拖着右腿用拐杖挪近前来,镣铐在他手中脱落的时候,这个犯人才猛醒过来,一把抓住那只手,喉间哽咽。
“请你,帮我。”展昭俯下身来,气声在他耳边低鸣,“开始。”
MARUTA望着同为实验材料的KD376,对方的瞳仁在黑暗中愈加坚定清亮,仿佛能够传递勇气和力量。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只觉得胸中有久违的热流涌上,同时又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正在真实发生。
“开始……什么?”
“开始,重新做人。”展昭向他伸出一只手臂,“和这里所有的人,一起去做人。”
MARUTA站起身,扶住展昭。听着前者激动的呼吸,展昭偏过脸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在他的帮助下向下一个牢房移去。
几乎所有的窥视窗里都出现了眼睛,带着各种不同的神情渴求地向外张望。暗色沉积的午夜里,展昭的身影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发出光来。他艰难却不间断地挪到一个个门口,冰冷的镣铐在他手中一一解除,黑色的队伍在他身边渐渐聚合。
这是一支特别的队伍,手无寸铁,却毫无畏惧。
这是绝望到极点时生出的勇气,这是生命在毁灭前夕迸发的尊严。
军人首领定定望着展昭,用不可思议的眼神。KD376身上有太多无法看清的谜团,然而那双眼晴偏偏无比透明清澈。人的眼睛看多了世情就会混浊,而他的眼睛观尽世间最惨绝的邪恶,不仅丝毫未被侵蚀,反而滤尽一切污浊,宛如明月悬天,千江照水,万里无云。
展昭把脸转向他,轻轻的气声:“清点人数。”
夜静得呼吸可闻。手脚自由以后,人们才意识到刚刚一直持续的呻吟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军人开始清点人数,一共二十四人,而展昭明明记得有二十六个。
“有两个人伤太重了出不来,其中一个已经没有脉博。”军人低声,“必死无疑,带走没意义。我……”他垂下头,仿佛在看着手上不存在的血迹。
展昭英俊眉宇间凝起肃然之色。
他知道这两个人:一个人在上一期霍乱试验后始终没有断气,而另一个瓦斯坏疽菌实验的MARUTA只能在剧痛中死去,无法存活一周以上。以现在这些人的战斗能力,带上他们确实可能会全军覆没。
展昭挺直身体,举起手,向那两间死寂的牢室,行了一个没有军服的军礼。
原十九路军的军人握拳站在展昭身边,展昭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压抑的哭泣。
一只手覆上军人肩头。他抬起眼,展昭正深深地望着他,他所有的哀恸和郁结都被那宁静的目光看透。
熟悉的气声,却如雷震心:
“我知道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会是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所以,活下去,生者死者,都莫辜负。”
每个囚室的门被尽可能关得恢复原样,走廊尽头的特别班工作室铁门在几分钟后敞开,所有的MARUTA穿过工作室,来到通往地下走廊的铁门前。
展昭正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开门,机弦刚发出旋开的轻响,身后单人牢房区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立刻把人心揪到半空。
这是安装在单人牢房里的警铃!
已经进行实验的MARUTA,在觉得自己身体发生异常时可以按铃报告。但是,这个牢区里所有的活人分明已经全部撤离!
铃声索命般尖厉回荡。一道道目光都投向展昭。
展昭苍白的脸庞在黑暗中寒玉般沉静,右臂架着拐杖稳住身体,一手推开铁门,回头向军人首领耳语:“全体隐蔽。选几位身体健壮的兄弟,跟我回去。”
军人戳在原地瞪着展昭,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发觉指下单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透。
展昭没有躲闪,只是在被抓住的时候不明显地挺了挺肩。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伤痛和强撑,现在已经瞒不过任何人,何况对方是一个职业军人。
军人眼中现出横下心的了然,放开手,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你会开锁,快带着弟兄们走,我去挡住他们!”
看着军人执着的双眼,展昭清楚自己遇到一块推移不动的石头,想要说服他,既无时间,又无可能。心知这些同伴非伤即病,而特别班队员全部训练有素,倘若解决不了,闹出更大的动静,纵然自己开了了七道铁门,结局也仍然是死亡。
探照灯从窗外扫过,门边登记桌上一块裁纸刀片反s_h_è 出灯光。
军人点手,三名身体较为健全的同伴过来,抄起墙边特别班队员常用的六棱棍,转身就走。
展昭冷汗涔涔的手掠上桌面。
刀光立上指间,金风破空而去,贴着军人首领脸侧s_h_è 过,钉进房间中央的木柱。
军人猛回过身,惊异的目光看到展昭用十九路军专用战地手语下达斩钉截铁的命令:
“违命者,格杀勿论!”
流动的明暗光影里,展昭立在桌边,如同一座挺秀的山峰。
军人首领咬咬牙,急步回来,把手伸到展昭胁下,承担起他重量的同时,手臂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胸膛里,是弥足冷静的心跳。这心跳莫名地让人定下心神,甘愿听从安排。
展昭目视前方,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军人顺着他的力量所指的方向迈步前进,心里惊叹,拖着一条腿的展昭,竟然不比他慢。
五个人影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走廊,远远看到电路板上,11号牢房的指示灯亮着。
军人扶着展昭,矛盾重重地低下头。对着没有脉搏形同离世的KE311,他到底还是没有下手。一定是KE311回光返照,用最后的力气求生,懵懂按铃。
展昭宽慰地看他一眼,迅速给每一个人指派位置,把自己安排到原来位于门口的1号牢房。
虽然展昭没有解释,但军人首领明白他的意图:夜里MARUTA按铃,会有两名带枪队员赶来查视。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他将在危险发生之前按铃引来一个特别班队员,其他四人对付另外一个,这样胜算要大得多。一旦查探11号的特别班队员冲出来,他所在的1号牢房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会是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