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要的是,生能朝暮。
白玉堂喉咙翕动一下,在充血的视野中,继续向前挣扎。
一秒钟的时间距离被感觉拉成无限远。沧海桑田的变迁,也不过是这样的长久而短暂。
耳鼓突然刺痛,是水压骤减的信号!水势有稍缓的兆头,说明前面不远处有大到水流不能完全灌满的空间!
一线希望刚刚s_h_è 进脑海,白玉堂就觉得胸肩突然被狠狠勒住,骤停的强大惯x_ing让他险些放手了展昭。
旁边斜出的一丛凌乱石丝牢牢绞住了他身上的枪带和弹链!
因为绑得结实,加上水流湍急,难忍的痛楚撕扯着白玉堂,如同车裂。
白玉堂眼前一阵发黑,紧咬牙关聚起眼神,最后看了展昭一眼。
然后,白玉堂松手。
猫儿,对不起。
你要的朝暮,我欠了。
活下去。
你要给爷活下去!
整个人都空了。一生都空了。
这样的湍流之中,一松手,就遥不可及。
白玉堂闭上眼睛。
我的猫儿……
猫儿一定会活下去……在梦想粉碎,希望破灭,爱情割裂以后,只靠意志活下去。
就像你从前那样。
猫儿,我死,谁说不是天意。
把你,还给你的家国天下。
从此,干净利落再无牵挂。
只当,从未相逢。
白玉堂只觉得密封在胸中的一腔鲜血都被沉重的河水压得迸出体表,散进奔涌的大潮。他再也承受不住身心俱碎的痛楚,张口。
然而水却仍旧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喧嚣灌肺。白玉堂迷离的意识里折s_h_è 出淡漠苦笑。
果然是杀业太重,连痛快地被水呛死都不得。
突然激灵一个冷颤,原来是谁的唇,冰凉却热烈,牢牢地封住他的唇。牙关被强行捏开,一口气,携着血的甜意,度进来。
猫儿还在!
顶着铺天盖地的水流,展昭左脚牢牢勾着绞住白玉堂的石丛,一手握住垂下的石笋,把白玉堂的头固定在臂弯,另一手成拳重重顶向自己胸腹交接处,对着白玉堂的口唇,压出胸中最后一口气。
一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幅度,就是为了在可能出现的紧急时刻,给白玉堂节省下最后一**的希望。
带血的气息压离心肺,气竭的闷痛立刻逼得展昭眼前雪星乱飞。强忍着太阳x_u_e一鼓一鼓的爆跳,展昭拼尽浑身力量把身体悬在石笋上,手顺着白玉堂腰身伸到背后的石丝丛里,摸索着弹链和枪带,完全无视白玉堂涣散而愤怒的眼神。
摸索,尝试,错误。
在水流的击打中,展昭的手臂在摇晃,血雾从手掌和石笋的贴合处漫开来,身体几乎立刻就要被冲进黑暗。
重试,无果,再试。
修长手指被石牙划得伤痕累累,血流一涌,就散得不见踪迹。
再试,失败,再试。
展昭仿佛觉不到痛,只是抿紧发青的嘴唇去寻找绞扣所在的地方。
再试,再试,再试,再试……指尖突然一木,掀开的不知是金属搭扣,还是甲盖血r_ou_。
白玉堂只觉得被勒得停跳的胸口血脉一涌,枪支弹链脱离绞结,立刻被水流卷进黑暗。
展昭握着石笋的手,也力尽滑脱。
白玉堂身体顺流扑下,臂膀紧紧搂住展昭,狠命驾驭着最后的意识,向水势平缓的空间挣过去。
大自然强大的力量面前,血r_ou_之躯如此渺小,生命短暂足可无视。
然而,冥顽不灵的伏流永远不能懂得,有些卓然于世的生命即使存在一瞬,热烈的光芒亦堪比日月。
依然湍急的水流中,白玉堂托着展昭头颈猛然冒出水面,闭紧双眼,大口大口喘息,一边向洞壁靠过去。这段洞窟走向平稳,空间庞大,潮水冲到这里,离洞顶有了十几米的空间。白玉堂看准一块类似骨板的岩石,把展昭先推上去,接着自己s-hi淋淋地爬到展昭身边,把人在怀里搂住。
急流的河水不知何时撕掉了上衣,展昭胸肩冰凉地偎在白玉堂胸前,脸色纸一样白,睫毛低垂,如同睡去。白玉堂惊觉,展昭已经没有了呼吸!
白玉堂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耳膜嘶嘶作响,心脏跳动有如雷鸣。哆嗦着嘴唇贴上展昭的唇,另一只手压上展昭停跳的胸口。
那并不是像白玉堂一样肌r_ou_强悍的胸膛,宽展韧x_ing的肌肤停匀地覆在颀长清标的身架上,手掌压上去,将碎未碎的酸痛灌满了手心。
咬牙叫起最后一丝狠劲,右手握拳,向展昭胸骨下猛击。一下,两下,配合送进呼吸,然而那颗心还是安静得让他想发疯想怒骂想扒开胸口拿自己生猛乱蹦的心去换,却无奈到只能眼睁睁地绝望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第三下时,白玉堂只觉得把自己的心脏都锤碎了,这已经到了心脏复苏的极限。
他的手再也击不下去,紧紧搂住无声无息的展昭,把头埋进那熟悉却失去了体温的肩颈,心碎,却哭不出声。
疼到极深极深处,原来是沉默。
白玉堂浑身僵硬得忘记怎样动,只是使尽全身力气抱着怀里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贴在展昭颈间的唇,突然幻觉似的,感觉到了一丝起伏。
白玉堂霍地直起身,犹豫着,犹豫着,终于把手探上展昭胸口。
微微的心泵顽强地在白玉堂手下搏动,像即将破壳的雏鸟,脆弱,但是充满渴望。
白玉堂冻结在眼底的泪水猛地破冰而出。
透过变形的视野,使劲盯着展昭,舍不得眨眼,仿佛睫毛一错,就会把眼前的身影扰成碎片。
他自以为强大的心防一次次被展昭挑到极限,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疼。
死亡和生还之间,原来只隔着一线宽的闪念;拥有和放弃之间,原来是活碾了身心的艰难。
在命运绞错的一刹那选择放手,原来是这样痛如凌迟永不超生的绝望;一向百无禁忌恣意纵横的自己,原来到现在才彻底懂得,猫儿担当的是怎样的不易。
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痛,猫儿,我就应该在你每一次想要独自涉险的时候坚决地抱住你,赴死,赌命,都一起。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再次对上展昭嘴唇,凶狠的落势,却碰触得弥足温柔。
一口一口,把呼吸给他,把生命给他,把心给他,把爱给他,把一生的虔诚热烈,都给他。
终于,展昭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他看到展昭翕动的眼睫吃力地掀起,望了望他。
两世为人的恍惚感淹没了白玉堂。爱一个人到深处,竟然是轻唤一声也不敢,生怕一句猫儿出口,发现自己拥抱的不过是连呼吸都会惊破的梦境。
然而展昭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不是单一的气流颤动,而是,虽然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声音——
“玉堂……”
白玉堂顾不得浑身涌上的疲乏和疼痛,拥紧怀里的人,惊喜地瞪大眼睛:“猫儿!你,你能说话了!”
展昭胸膛起伏,牙关微响,努力聚焦的瞳仁颤着一线惝恍的喜悦。想要再说句话,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体力耗尽以后,伤痛袭卷而来,头脑失控地陷入昏沉。
冰冷的急流疾速吸走热量和体能之后,白玉堂也筋疲力尽。头沉得像是轻轻一晃就能从颈上摔到地下,关节仿佛松脱得失去联结。白玉堂发现自己连立刻站起来都不能,更不要说带着展昭再走。
白玉堂一手搂着展昭,另一手握着手电,不甘心地四处观望。
先是放下一半心:水蚀线在骨板下方一米左右,说明这里没有被淹没过。
很快又是一沉:这里地势特殊,背后是一块巨大的石墙,显然溶洞发育到这里曾经出现过坍塌,上方岩石构造陷进来,把洞顶封死。
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是洞窟最顶端,除非水退后能再次下到洞底,否则就只能困在这里等死。至于水退后能不能带着展昭爬下峥狞陡峻的洞壁,已经不在白玉堂考虑范围之内了。因为潮水并没有减缓的趋向。即使水面平静了,几十米深的水,退落下去也不知道要多久。
两天?三天?还会不会有下次涨潮?
而白玉堂身上全部的食物,就只是一块压缩饼干。
何况,展昭的伤口如果再不彻底清理,可能连几个小时都拖不过。
白玉堂关上手电,洞x_u_e里再没有任何光亮,只能靠触觉来感知对方的存在。
脚下是奔涌的流水,四周是重如铁砧的黑暗,死里逃生的意义,有时只是从一个坟墓,滚进另一个坟墓。
白玉堂眸中跳跃的光色渐趋平静,眼底聚起一泓温热的笑。低下头去,把上身赤裸的展昭裹在自己胸膛臂膀里,嘴唇贴上眉心,静静地吻着。
润凉如玉的触觉,让白玉堂心里不知是酸是甜,是痛是软。
猫儿,到了现在,人生剩余的时间只能以分秒计,爷才明白一朝一暮非但不能算短,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弥足奢侈的长。
……不指望了!
这会哪怕多捞一分钟,都是赚的!
白玉堂靠着岩石,把展昭抱到身前,尽量用身体垫着他,伸手向自己腰间摸索。
还好,暗袋里硬硬的方块还在。摸到饼干的同时,白玉堂心里一凉:暗袋扣在腰带里面,所以安然无恙,然而和弹链枪支一块牢牢拴在腰上的、展昭精心包好的实验记录,一起被水冲走了!
不过,人和证据埋在一处,或是埋在两处,似乎分别也不太大。白玉堂唇角勾了勾,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倒是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