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胡说八道的跟班倘若不是太疯狂,就是内心太强大,或者,”竹内敬三盯着智化,“东条参谋长,你问得先入为主。”
东条智化牵牵眉毛:“那竹内队长说怎样问。”
“东条参谋长想一想,他和俄国人做生意,难道用日语?”
智化摇头,诚实地说道:“我不会说俄语。”
竹内敬三皱眉问军医:“你会不会?”
军医点头。
令人无奈的是,用俄语问的效果,是阿琰立刻改用半生不熟的俄语断续说了一通:打猎、烤r_ou_、喝咖啡、拥抱……全是和这个没有名字的“你”。竹内敬三恼怒地找来会说英语的日本宪兵,结果除了证明阿琰会用比俄语熟练的英语表达对“你”的热烈感情以外,还是一无所获。
药量,已经加到不能再加的程度,白玉堂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微,到后来,就只剩下无规律的喘息。
竹内敬三无计可施,只能归结于这个跟班兼保镖对他不知名的情人实在是太疯狂。他甚至被压抑不住的失望和恼火激得没有注意到,夏目広照用手指抵着太阳x_u_e,垂睫合目,看上去疲惫不堪。
房间里除了喘息声以外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布帘随风抖动,像失去方向的船帆。
展昭突然开口问道:“竹内队长和东条参谋长要不要试一试広照?”
被问的两人犹豫一下,都连忙说不用。
“那么,我要带走阿琰。”展昭语气坚定得令人无法拒绝。不是询问,更像是不怒自威的命令。会说的各种语言都试完了,没有审问出任何非法信息,竹内敬三已经没有拘禁阿琰的理由。
东条智化点头允许,同时若无其事地把半拢着的手c-h-a进衣袋,展昭佯作没有看到智化指缝间微型针头的闪光。
竹内敬三突然想起了什么,举手拦住要进到帘内解开阿琰的宪兵。
“还有一种语言!”
所有人都一怔。
竹内敬三换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东条参谋长,你的支那话说得好,问他,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展昭猛然垂下眼睫,挡住眼底深处迸出的寒光。到底还是轮到最致命的一招。无意识的白玉堂极有可能被母语击中,召唤出他的名字。这些人已经把玉堂折磨到临界点上,任何死循环都有必破的弱点,连展昭自己,也不能肯定在这样的状态下,听到有关白玉堂的信息刺激,能够死守住内心!
他控制住情绪,看向智化,果然,智化把半拢的手从衣袋里拿了出来。
他不露痕迹地给智化递个眼色。虽然智化没有回应,但至少展昭可以肯定对方看到了。
“竹内队长,您的意思我不懂。”展昭直视着竹内敬三y-in郁的眼睛,“我认为,药物作用下每个人反应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既然用不同方式问过各种队长想知道的问题答案,都毫无结果,就能证明阿琰并没有跟着広照做任何可疑生意,要问也是接着问広照才对。用支那话问阿琰,就是说他有个支那情人?広照以为这是私事,阁下不应打听。”
“堂堂大日本帝国的子民,即使只是个跟班,玩玩支那女人或可,说用情如此,占据整个内心,也是种耻辱。”东条智化点点头,极力使自己在提到“支那女人”时不流露伤痛,“竹内队长要问就问,我觉得没有可能。”
“有时有用信息或许就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竹内敬三冷笑,“问都问了,就问到底。”他向东条智化迈近半步,低声说道,“或者,东条参谋长有什么这方面的苦衷?”
东条智化的母亲是支那戏子,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东条智化牙齿在唇内咬紧,咬出一丝冷笑:
“竹内队长既然心思细密到这种程度,就问问何妨。只不过问到也是无用。”
说完,他伸手拉开了布帘。
撤去阻隔视线的障碍,空间陡然大了一半。布帘存在的时候感觉压抑,它消失以后竟然空得刺眼。
最刺眼的是白炽灯光下的白玉堂。
白玉堂手脚胸肩固定着皮带,头靠着椅背,披散的额发被冷汗浸得一绺一绺,挡住脸庞。裸露的手臂上,静脉位置密布了十几个针眼,来不及逐一按住止血,渗得一片乌青。
他很安静,好像刚刚并没有经过那样一番挣扎喘息,可是颈侧动脉、头发末梢和汗s-hi的和服衣裾在灯影下微微颤抖,显示出他已经筋疲力尽。
东条智化走过去,向军医示意。军医拿出一支新的注s_h_è 器,吸满药水,智化摇摇头,让他先推进一半。
针刺进去的时候,白玉堂身体突然抽搐,像要从椅背上挣起,终于被固定身体的皮带勒回原位。
智化俯下身来,撩开白玉堂挡住脸的头发,柔和地在他耳旁用中文说道:“是我。”
听到中文,白玉堂眼睫簌地抖动一下,想要睁开,却疲倦得做不到。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智化继续问。
白玉堂胸膛起伏着,努力张开眼睛,那双清醒时锋利明亮的眸子没有焦距,却在急切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竹内敬三用目光剖析着白玉堂的表情。
展昭站着,像新雪覆盖的汉白玉雕像,冷,静,沉重,双脚几乎要压穿地面。因为如果不这样狠狠地控制住自己,他就要一个箭步上去拥抱全无意识的白玉堂。
那人高傲,那人强悍,那人洒脱倜傥,却为能与他站在一起,被施以侮辱与酷刑。
展昭隐忍的黑瞳一层层沉积起深不见底的愤怒,延进血脉,烧得胸口闷热,返到体表,却是一片冰凉。
“说出我的名字,我就留在你身边。”智化低声诱惑,犹如安抚。
白玉堂放大的瞳孔里散发出无防的笑意,因为视线无法聚拢,这微笑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纯净感觉。他已经脱力到甚至没办法牵一牵唇角,然而还是翕动着嘴唇,发出几个模糊破碎的音节:
“是……猫儿……展……昭……”
整个房间里,能听清白玉堂回答的人,只有知道答案的智化和展昭。
这两个人脑中同时惊出一声轰响,又立刻稳定下来。
这几个音节实在太不清楚,任何语言都是开口大的音节更加响亮,所以最明显的是“昭”字,其他几个音只能听出个大檓。“展”字因为牙关无力咬不紧,甚至听起来更像“GAN”。
智化直起身,向竹敬三投去一个意义不明的眼色,犹豫几秒钟,说道:“他说了。”
“他说的什么?”竹内敬三眼睛一亮。
智化神色变得复杂起来,说道:“我没听清楚,竹内队长,您自己来听。”
竹内敬三快步过来,弯腰侧耳,可是白玉堂已经再次闭上眼睛。
东条智化让军医把另外一半也注s_h_è 进去,然后又问一遍,白玉堂回答得更加不清。竹内敬三眼露凶光,在白玉堂耳边生硬地重复他听到的答案,白玉堂无意识地跟随。
竹内敬三:“SHA、MU?”
白玉堂:“是……猫……”
竹内敬三:“GUAN、ZHAO?”
白玉堂:“展……昭……”
最后一个昭字出口,竟然特别清楚。白玉堂也倾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猛地垂到胸前。
竹内敬三重复着:“SHA、MU、GUAN、ZHAO……”
他慢慢直起腰,脸色突然变了。
“东条参谋长,他说什么?”竹内敬三语气中第一次带了犹豫,他需要一个外来的声音来确定他听觉的判断。
东条智化示意军医收拾药品,把药箱关上,一面露出一丝尴尬的苦笑。
“竹内队长,您自己听到的,他说,夏目広照。”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门口的椅子被夏目広照一脚挑翻。
谁也没有见过夏目公子当众愠怒成这样,刚刚吸进的黑暗冲破张力尽数喷发,无法隐瞒时再不需要隐瞒,假面与真身终于找到重合的缝隙,夏目広照眼底爆发出痛楚到窒息的深情。
“八——嘎鲁!”夏目公子切齿怒喝,“这就是你们要的答案?”
屋内的宪兵和军医,屋外的赵珏大队长,都用满脸惶恐压住那么一点不得劲儿的尴尬:如临大敌地审了半宿,得出的结果居然是当众暴露了夏目大少爷与贴身跟班的私情。
南辕北辙,啼笑皆不敢;求鱼缘木,进退都丢人。
人的联想能力无穷无尽,无意识的阿琰用各种语言爆出的的左一个火花右一个火花顿时啪啪地连成一片,烧得大家直缩脖子,心里想什么的都有——再自诩风流,有些事也是含一半露一半,不明说的好。众目睽睽之下就给揭出来,难怪温雅谦和的夏目公子事前出言阻拦,事后如此震怒。
竹内敬三怔了半晌,向怒气冲冲的夏目公子鞠躬致歉,然后匆匆离去。留下东条智化面对这摊不好收拾的残局。
东条智化一边命人打开皮带,一边歉意地向展昭点头:“夏目公子,您的跟班没事,药效过去,休息几天就好了。”
被揭穿隐私的夏目広照怒气未消,眼刀一指,众人统统噤声退出。
展昭快步过来,伸出手,尝试着触上白玉堂赤裸的手臂。失去意识的白玉堂脑中轰轰巨响,光影乱旋,被展昭这轻轻一椪震得猛然一抖,反s_h_è 式地以为又有药物注s_h_è 进来,想要挣扎,却是实在用尽了力气,只能微微地颤动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