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某人出手不让。”夏遂良伸手掣出一柄雁翎腰刀。
平直的木制缠绳刀柄,双弧刀首,椭圆刀镡,刀身双面四条血槽,反刃纵贯整个刀背,寒光一晃,大殿里像是打了道闪。
“五爷胜了夏某手中这刀,车就任凭五爷开走!”
季高一脸死灰,紧靠着墙壁,绝望地瞪着展昭:“你是共党……”
展昭脸上忽然现出微笑:“我是中国人。”眼神向白玉堂的方向一指,“和他一样。”
展昭眼神突变,大殿里只剩他和季高两人,白玉堂已经不见。
展昭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扯地连天的雨幕里,一辆军车缓缓开到庙门前。白玉堂摇下车窗,微笑。
展昭快步上前,拉开驾驶室车门。白玉堂向副驾驶座上一翻,仰在靠背上长出了口气:
“猫儿……你开回去,我得歇歇。”
话音未落,就没了声息。
展昭心里突地一跳,闪上驾驶位,先伸手搭上白玉堂腕脉,几秒钟后收回,定下神来。白玉堂只是用尽了力气,没有生命危险。
这里不能久留,展昭发动军车,一脚油门冲进茫茫雨雾。
他对沈水附近的道路非常熟悉,确定后面没有跟踪,顺利把车开到了白家地下营盘附近的一处河湾,停进树丛。
车门把雨声隔在外面,间歇的电光刻出白玉堂安静的侧脸,唇色苍白,嘴角居然还含着来时的微笑。皮开r_ou_绽的手臂裹在残破s-hi袖里,随意搭在座位边上,淡红色的雨水从上面滴滴落下。
展昭脱下白玉堂身上的s-hi衣检视伤势,从肩膀开始摸索,手指在胸膛下面蓦地停住。
隆起的火热肿痕毒龙一样硌着展昭的手,虽然他赶来时一切已经结束,敏锐思维还是立刻把当时的场景在他眼前炸开。
展昭猛地移开目光望向车窗,急雨一阵紧似一阵地拍打在玻璃上,眼前一片模糊。
他迅速收住心神,从怀里掏出纱布,把药倒在上面浸s-hi,轻柔牵过白玉堂手臂,一圈圈缠好,安放妥当,顺着纱布抚上白玉堂的手,握住,拇指抵在腕脉的位置。
尽管白玉堂陷入昏睡,受伤的肌r_ou_还是出自本能地微微颤抖,一抵一抵的脉搏触在展昭心上,纱布盖住了惨烈的痕迹,脑中的印象却更加鲜明。
白玉堂为他什么都可以做,他还给白玉堂的却只有一次又一次远离。白玉堂每次舍死忘生跟来把他带回身边,挣扎过伤痛的黑暗后,最先照亮他视野的总是白玉堂的笑容。他心里对白玉堂的歉意和感激都要承载不下,可是在他遍体鳞伤昏迷不醒时,白玉堂心里的那份焦灼无奈,却被一再地忽略了。
震震雷声里,展昭俯下脸,把嘴唇贴在白玉堂手臂上。
换成你屡次不告而别只身赴险,换成你筋疲力尽地倒在面前,我才切身省悟,从前自以为是地辜负了你多少心。
他的头颈忽然觉到轻如羽毛的碰触,一只熟悉的手掌,好像怕惊飞倦鸟般尝试着压下来,温存一抚。
白玉堂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猫儿,”白玉堂笑牵嘴角,“你刚才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好像死了一回。”
展昭满心不知是苦是甜,抑或是被看破心事的尴尬,可是听到白玉堂说死,心头不由得一绷。
“我们脚下的路是用人命铺的,一尺一寸都是。”展昭眼中光影闪烁,“我的命注定铺在这条路上。路有人铺就有人走,我一直希望你能是走路的人。”
“铺路还是走路,我倒不在乎。”白玉堂笑意一亮,“我这人心窄,扛不动五千年江山社稷,我就是愿意有个人在心里踏实地填着,日子过得有盼望,死了也不觉得空。”
展昭怔住。
白玉堂抚着他头颈的那只手伸到他背后,把他揽到怀里,吻着鬑密的眼睫,声音温存:
“可是展昭,我看得到,你的血在烧,还恨不得烧到一滴不剩。所以我更不能死,我要替你算计着,别把家败光。”他的微笑中带着温暖的苦涩,“我这一辈子,何时帮人算过账,如今也终于明白柴米贵了。”
这样一个玩笑里饱含着真心,汹涌心潮已经无法用语言纾解和表达。白玉堂嘴唇贴着展昭眼睫,忽然尝到了微微s-hi意,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仿佛有热流在唇睫相触处铺开,一直电进心里。展昭紧紧回拥,用尽量不碰到白玉堂伤处的最大力量。白玉堂赤裸的肩背刚被s-hi衣浸得凉润,愈加清楚地感觉到展昭臂膀回应的暖,心里升起无比的满足。被他拥抱着的展昭,就像敛在鞘里的巨阙,沉静中满蕴活力,随时要跃出匣来绽放华彩,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展昭,这就是他希望得到的报偿。
白玉堂心血一涨,不觉激起一阵咳嗽,心里暗恨这咳嗽来得不是时候,正努力压着,展昭早已发觉,一手扶住他肩膀,另一手在他背后顺着。
白玉堂好容易压下咳嗽,又赶快摆出笑脸:“白爷这么结实,这都小意思。车不错,装甲的,咱们快回去,等天亮路卡开了就走,误不了事。”
展昭默默打火起动。白玉堂动动身体,伸手到后座上拿了画影,珍重地擦着上面的雨水。展昭和季高交锋的短暂时间里他到后殿去弄车,临走前特意把被缴去的所有重要东西都拿了回来,在外围埋伏的两个人随即撤离,带着他的雪狮子。白爷一旦学会算计,做事就绝不蚀本。
展昭发现白玉堂在擦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应该好好休息。”
白玉堂不接茬,把包着层层纱布的手伸到展昭面前:“我的枪呢?”
“你的手伤了,回去我替你擦。”展昭扶着方向盘,眼睛没有离开挡风玻璃外的雨路。
“保命的东西,我从来都自己保养。”白玉堂大有不放心的架势,“白爷惜命得很!”
展昭笑了笑,这话从白玉堂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个笑话。不过看白玉堂这会精神恢复了一些,想让他继续安心休息,于是从怀里拿出安稳藏着的柯尔特,递给白玉堂。
带着体温的枪,干干净净没沾一滴雨水。白玉堂满意地掂掂,立起枪管,声音郑重低沉,毫无玩笑意味:
“展昭,我是送你,不是送死。”他凝视着枪口准星,把没有出口的后半句钉进心里:
我是真的惜命,因为只有活到最后,才能看到河清海晏那天,你的笑容。
天明时分,雨停了。
奉天路卡封闭,日伪戒备森严。不仅有常备守军,还有专门负责排谍的特高课技术人员。
雨后空气清新微凉,弥漫在路面附近的浅蓝雾霭中,驶来一辆日本军车。
军车开到眼前,在路障边停下。
守军见是关东军的车,敬礼,检查证件。
军容整齐的司机摇下车窗,把车上两个人的证件都递出来。守军看了一眼,摇头:“戒严期间,普通级别的通行证不能放行。”
“我们有重要任务。”司机语气平淡,不过只要是个人都能听出他满心居高临下的不耐烦,“误了事,你担不起。”
守军分毫不让:“如果有重要任务,请出示相应级别的通行证。”
司机看起来就要发火,坐在后座的军官拦住他,递过一本烫金通行证。
守军的目光在通行证封皮上磞了一下,伸手接过翻检,像是不能确定真伪,转身进到岗楼,交给军官:
“这个级别的通行证,整个满洲不超过五十本。其中编号YT8910的一本正被通缉。”军官审视着通行证,“技术科的人来了么?”
风吹过公路两侧的工事,带着机枪的金属气味在车轮旁边旋绕。
展昭把军帽檐压低,不为挡脸,只为换个角度靠在座位上,缓解一下太阳x_u_e里的隐痛。
方向盘前的白玉堂回手帮他把身上盖的薄毯向上拉了拉,展昭握住他的手,轻轻送回去。
白玉堂脚踩座位下的汤姆逊轻机枪,一面在展昭手上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那双清透的眼晴蒙着辛苦熬夜的红丝。
昨夜回到到营地,展昭要了手边能找到的所有设备,在那间密室里忙碌。要把一本证件完全改造成同系列的另一本,只有展昭会做。白玉堂一直担心展昭会累倒在那盏如豆的气死猫灯下,地下寒凉,他用帮展昭暖腰来打掩护,悄悄摸走了猫儿身上促发体能的狼虎药,可是一查数目,已经少了两片,顿时大怒。
守在密室外的保镖只听见里面噼里扑通一阵轻响,正在犯难该不该进去,白玉堂就面沉似水地出来要临走时吩咐炖的燕窝粥,还一定要亲自端进去。后来听见里面低低的说话声,没过多久就安静下来。第二天出发时,白长官风度翩翩地把展队长请到后座上,不过熟人都能看出,白玉堂眼睛里全都是“敢和我抢着开车信不信把你铐起来”的气势。
既然拗不过白玉堂,展昭也就只得在后座上休息。他确实很疲倦,白玉堂这一阵雷霆之威,震到心里却是甜的。
然后他看到了白玉堂藏在车里的武器,简直是一座小型弹药库。白玉堂是把能装上车的家当统统带上了。
白玉堂相信展昭,同时也知道百密一疏的道理。一旦被识破,唯一的选择就是开打。
岗楼里,特高课的技术人员围着这本最高级别通行证,药水放大镜齐上。
纸张折旧程度和签发日期吻合。
封皮磨损细节与粘胶风化程度吻合。
公章模糊程度与当月加密图案吻合。
研究了半个小时,所有人员一致认为,这不是青木司令官下令通缉的YT8910。那么持有这证件的人,就应该得到最高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