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靠在墙角,智化扑在他身上,军刀穿身而过。几个弹洞贯穿智化后心又击中青木,地上和墙角汪着大片大片的鲜血。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展昭走过去,半跪下来,轻轻挪挪智化,智化从青木身上仰倒下来,战刀深深没入腹部,双臂仍然保持着翼护的姿势,手却无力垂落。
智化至死也没有去拥抱青木。
展昭把智化在地上放平,仔细检视之后,从床头上拿起智化的军帽,盖上他的脸。
青木在血泊里抽搐一下,因为有智化的身体缓冲,子弹没有贯透他胸腔,停留在肺部,青木呼吸非常困难,喉间冒着嘶响的血沫。血急速地从弹孔泉涌而出。
青木眼中只有一点弥留的光亮,他用它看着展昭。
“日向昭?……夏目広照?……展昭?”青木吃力地掀着嘴唇问。
展昭点头。
青木扯出一丝笑痕:“展君……你介不介意,扶我起来。”
展昭伸出手,青木的身体很沉,他努力指挥着展昭把自己摆成正坐的跪姿,声音沙哑。
“展君,我厌烦战争,但我背负着帝国利益……你是英雄,生在此世,你我注定为敌。”他转向白玉堂:“白君,与乃兄之约,贤二不得不失,代我请他恕罪。”
白玉堂站在门口,难得地点了点头。
青木吃力地说完这些话,力气将尽。他收回目光,徐徐移上智化的脸。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抚摩一下智化脸颊,然而距离太远,他只伸到一半就停下。
手前就是智化腹部的刀柄。
握住刀柄,青木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东条君……血赎清你的罪,余下的部分,是不是可以留给我。”
他积聚起最后的力量,双手拔出智化身上的战刀,用力切进自己下腹,横心搅出解脱的笑容:
“智化,与你,不是分别,是开始。”
背荫山头,迎着山风,欧阳春撕碎手里的电报,扬开手指,看着碎片飞舞离去,像微小的梅瓣,随风飘零。
身穿和服的文职军人言犹在耳:
“我留在军部,一是尽力阻止关东军的狂热杀戮,一是勤奋工作提高自己的分量。这样,时不可解的时候,我一身赴死,就等于断青木一臂。”
身穿军服的瘦削青年言犹在耳:
“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皆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现在,这个没有归处的人,终于寻得度己之法了罢。
欧阳春重重地跪下去,久久沉默。
阳光明晃晃,一切感官都被晃得陷入沉寂。
前院后院同时忙碌,电台在拆卸,物品在捆装,白玉堂的车已经被修得全废,赵珏在宪兵车队里选了一辆车况最好的吉普,其它军车集中到院里,燃油被放出来,洒遍院里院外。
枪战必然惊动附近的驻军,这个站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全消失。
唯一冷清的只有西耳房门前。
展昭把西耳房残破不堪的门板竖立起来,关上,却没有离开。站在雪亮阳光里,背影安静得令人不敢碰触。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白玉堂越过展昭,挡住他的视线。迎面铺来的阳光太明亮,他看不清展昭的脸。
他把手里的半桶油递到展昭面前。
展昭接过,握着桶梁的力度像是别离时的一声珍重。
挥手向窗上一甩,透明的燃油扬过一道弧线,顺窗淌下,清亮如泪。
从智化死去,他没再说一句话。
白玉堂默默转身走开。
赵珏开着车,伪军据点很快甩在身后。
后排座位上,展昭一直望着窗外。
远远回荡起一声枪响,地平线上烟气渐升,又徐徐在蓝天下散去,像是湮没到无处追寻的往事。
白玉堂打开电台,白锦堂在等待。
白玉堂熟练敲击密码电文:“一小时后,营口港。”
白锦堂:“白喜立刻出发接应。”
关闭电台,白玉堂碰碰展昭手指,见展昭没有动,就尝试着把他整只手握住。
中午的风都是炎热的,他的手却冰凉,
猫儿……白玉堂心中轻唤,可是没有叫出口。
那只手好像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几不可感地回握一下,如同叹息。
这无声的叹息搅得白玉堂一阵难受。要不是有赵珏在,他真想抱住展昭,用他的方式烧尽猫儿心里所有的抑郁。
赵珏却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我很感谢他。”
白玉堂瞪了赵珏背影一眼:展昭想要安静,那车里就不应该再有任何说话声。
但是背后都长着眼睛的职业特工赵珏并不买他这一眼的账,仍然说下去:
“是因为他,我们三个现在才能在一起,这么齐心……我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一个红色的同行。”他犹豫一下,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完,“我曾经问过他究竟想要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一个知道自己不得善终的人,这样活着是为什么?”
展昭望着窗外的眼睛里亮色饱满,像是包含着漫天漫地的阳光。白玉堂想要打断赵珏,却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就在一迟疑的时候,忽然听到展昭说道:“因为他爱。”
听到沉默多时的展昭终于出声,白玉堂几乎有点感谢赵珏。他把住展昭肩臂,劝慰似地开口:“展昭,说说你和他吧。”
“他读军校时,我就认得他。”展昭声音轻淡,像是不愿惊扰回忆里的影像,“那时我们还是少年,有一切属于少年的梦想。他外表冷淡,心中充满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感情。他爱与他血r_ou_相连的两个祖国,这两个祖国一衣带水,他都生活过。”
赵珏盯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听到“两个祖国”时,他的眼神跳动了一下,仿佛有点不屑。
展昭在继续:“我很羡慕他,他见过他的祖国,而我直到十七岁才见。在此之前,任何描述都无法表达出我心中想象的祖国……一个热血、雄壮、优雅的,少年中国。”
白玉堂握住展昭的手,像是要把热血贯注进去,温暖他的寒冷记忆里有着中国梦的少年。
展昭的手却仍然没有暖意:
“然后我终于有机会踏上祖国的土地。短短七年,华北四省大饥荒,死一千多万人;川黔湘鄂赣五省大饥荒,人数失计;北方八省大饥荒,一千三百多万人,长江水灾,十四万人。蝗、风、雪、雹、水、疫接踵而来,山西、绥远、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鲁、苏、皖、鄂、湘、川、桂,一个地名,一方水土,数不尽的流民……我亲眼看到什么叫饿殍千里……”展昭的声音低回悸抖,“救灾粮落不到地上,饥饿使人变成兽,还有一点气力就去抢,没有气力就哀号呻吟直到断气。有机会卖身的是幸运者,更多的婴孩和母亲一起埋进万人坑,万人坑上是战场……直系皖系奉系桂系,军力逾百万,脚踩天灾,混战十五年……”他嗓音泛起喑哑,“梦想还未见证就已破灭,我从未年轻过的少年中国。”
赵珏沉默。
“我爱这样的祖国,他也爱。”展昭闭上眼睛,“这里的风,这里的土,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他的母亲在这里,我的父亲在这里,亲人都在这里,活着在一起,死了有地方埋骨。我们的生命是这块土地的一部分,这片土地上还将活着我们的子孙。我爱,没法不爱。那些还能够活下去的孩子们,我没有的,我希望他们有。”
“……有什么?”赵珏问。
展昭握紧白玉堂的手:“太平。”
白玉堂猛地把展昭拥满,他用胸膛和臂膀把所有语言都在无声中道尽。
赵珏突然减速,低声喝道:“前面有拦路岗。”
沿着无遮无拦的道路一眼望去,前面路卡拦道,两边的机枪都对着车头方向。这和平常的路卡完全不同。
白玉堂脚尖勾出座下轻机枪:“事发了。时间短促,他们没有时间调动守军,只有守路卡的小队。”
路卡也发现了他们,工事后望远镜镜片阳光一闪,一梭子弹扫了过来。
赵珏猛打方向,引擎轰鸣,军车转头甩尾,把油箱和发动机偏出s_h_è 界。
就着车身转势,赵珏从副驾驶门窜出,抬眼看,后座上的展昭和白玉堂也同时冲出车门,隐蔽在车轮侧面。
子弹打在车前,冒起一溜尘土。
在后面追兵赶来之前必须要解决整个小队,这是摆在面前的事实。相对于在车旁隐蔽,接近敌人是更加危险的选择。
白玉堂盯着车前的弹迹,一把抓住展昭的手,用力之大近于威胁,眼神却弥足诚恳:
“这里是有效s_h_è 程的边缘。”他语声低沉急促,“你守着车,我迂回过去。”
展昭低眉看看白玉堂衣袖上洇出的血迹,点头。
白玉堂满意地从展昭腕上收回手,从后备箱里掏出枪支弹链,背够自己要用的,塞给赵珏的是两倍的重量,简直把他当成了移动弹药库:
“跟我走!”
除了没浮出水面的洛阳,从没有人直接用这种语气对赵珏说过话。而白玉堂命令下得理所当然,好像赵珏是他白家一个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