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刻意拨快了房间里的挂钟和展昭的表,如果那张可能存在的纸条写的是约展昭见面的钟点,他有足够的时间跟踪展昭提前到达见面地点。
十分钟能做太多事情,包括决生定死。
展昭果然转了几转,消失在舞池另一面的走廊入口。
白玉堂站起来,跟上。
屡寻不见的赵珏,正在了望台上俯看甲板发生的一切。
他接到的命令是占据船上最高点,为天台提供火力掩护。
命令同样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人的命令不需要署名,那个人的代号是南京。
没有人见过南京的真面目,他从来深居简出,或者号称深居简出。也许他通知部下今天早上到北平,而三天后还没有动身;也许他已经来到你背后,而你还以为他山水远隔。
向展昭邀舞的女特工,是新加入的特务处成员,联结党部和一线特工的纽带。
赵珏看着她同展昭分开之后,轻盈地穿过人群,转到右舷旁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任何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会以为那里只是一片y-in影,但赵珏看到有人在等她。
赵珏看不清约她的人,却本能地感觉到那人身上的寒意。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女特工的背影,她优美的风姿下掩藏着满心急切。
对方伸手,像是在安慰她。
她在对方手中倒下去,像一个突然被抽去骨骼支架的娃娃。
而相反方向的左舷,展昭正闪进走廊。
赵珏惊跳起来。船上现有的党部军部成员本来是一张联结有序的隐形网,在南京指挥下,每一根网丝向最深的黑暗伸展,彼此不知道同僚的方向,维持秩序的是对上峰命令绝对精准的服从。
现在内部的关键点出了问题,这张网很快会漏得不可收拾。
赵珏全身冰凉,他没有办法告诉南京刚刚发生的一切。
甲板上灯光一变,音乐震得人太阳x_u_e直跳,心烦意乱的赵珏愣了一愣,打开台上的通信灯。
雪亮光柱撕破月色,和着脚下的音乐节拍,疯狂舞动起来。甲板上的人一阵欢呼,气氛达到沸点。
白玉堂正潜行到人群边缘,想要跟踪展昭,突然在空中晃动起来的灯柱让他眼睛倏地睁大。
那是调查科专用的加密灯语:
“情况有变,立止!”
灯语在急促闪动,重复着展昭已经无法看到的不祥指令。
白玉堂看看自己的一身白西装,摇摇头,这衣服实在不适合应付突变。
他甩下外衣,露出里面的铁灰色衬衫。
关闭的走廊外门把前甲板的喧闹隔离到另一个世界。
第一货舱的门虚掩着,展昭靠在门边,深吸口气,观望。
周围没有动静,后面无人跟踪。展昭确定这一点后放下心:终于躲过了白玉堂。
一路上屡次违令不遵,自己已经是戴罪之身;如果白玉堂一起来,无异于自投罗网,而自己连为他斡旋的时间都没有。
至少现在,他可以为白玉堂在上峰面前挡下许多罪责——如果里面确实是来接头的上峰的话。
展昭轻轻推开门。
门里很黑,走廊里的灯光被吸得一丝不剩。展昭摸索着找到开关,灯没有亮。
他突然听到仓库深处传来细微的声响,虽然只有一下,他还是捕捉到了。
机弩上弦的声音!
自己人不用这种武器,里面蜇伏的是敌人!
不能开枪,这是英国人的船;敌人更不想声张,因此这注定成为一场冷兵器的战斗。
展昭抬手一箭打灭走廊里的灯泡,翻身伏倒在门旁。灯熄的同时,扑地一响擦过髸边,一支弩镖深深没入板壁。
黑暗灌满船舱,展昭屏息静听,再无声响。
弩镖打来的角度毒辣,算准了他会卧倒。如果不是他反应得快,率先打灭灯光,这一镖打中的将是他的咽喉。
里面的人要他死。
展昭心神一晃:如果是一个死局,来路必然顶上了埋伏,返回就是寻死。那个和他共舞的女子有问题,接头地点一定仍然是天台。而在这里设陷阱网他,唯一的可能是他的身份已经被知晓。
展昭的心在胸中怦怦撞响,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还能相信谁。
唯一能信的,恰恰也是他最不希望牵扯进来的、最想要保护的人。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依稀可见深深货舱里排放整齐的几垛集装箱轮廓。堆放最高处离舱顶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
敌人没有动静,仿佛全不存在。他们在等他动。一动就有破绽,顾此必然失彼。
展昭在原地等待。
高高的集装箱顶端,终于悄无声息地探出边缘模糊的黑影。几道暗箭从上袭来,展昭就地一滚,贴着舱壁潜到角落。
角落里腾地长起一道黑色人形,黑钢短刃勒向喉咙。展昭偏头让过,手肘横击,反手夺刀刺倒对方,拔刀在手陡然上s_h_è ,隐在集装箱上的人一头栽落。
展昭纵身掠上集装箱顶,占领制高点。
短短十几秒内连续毙命两人,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了。展昭处在最高点,能看到像这样的集装箱还有三垛,顶上都没有人。
所有的敌人都在下面过道里,展昭略微放下心来。
周围恢复死寂。
两个黑色人形悄悄潜行到展昭所在的集装箱下。
腕表秒针轻微的嘀答声在集装箱顶上响着,如果不是经过超强度的训练,这点声音根本察觉不到。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秒针的声响足以让他们锁定对方位置。
特制手套让他们可以像壁虎一样在光滑的集装箱壁上爬行,他们一边一个,无声爬上堆积的集装箱,算准距离,缠在臂上的铁链骤然出手!
两道末端连着精钢钩镰的铁链在集装箱顶交击缠绕,两人用力一拉,都吃了一惊,击中的是一把虚空,而那腕表的秒针,还在黑暗中不紧不慢地响着。
难道集装箱顶上的不是个人,没有形体?
一愣神的工夫,两声相连的飒响从邻近集装箱顶上贯力而来,袖箭准准钉进两人太阳x_u_e。
这边的集装箱顶上只躺着展昭的腕表,而展昭已经先一步转移到别处。
袖箭出手的响声立刻暴露了展昭的位置,又有两道钩链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激s_h_è 而来,展昭躲开第一道,抬手袖箭顺另一道的飞来方向还击,攻击消失,而第一道又s_h_è 了回来,速度比刚才更快,带着铁刺的链身缠上展昭袖箭将收未收的右手臂,一股森寒气味直透鼻官,展昭发觉这链上淬了毒。
虽然袖箭皮套挡住了铁刺,但缠绕得死紧,又不能用手去解,展昭动作稍一停顿,另一条铁链飞来,展昭受制之下疾作闪避,后背衣服划开一道长口,而右臂铁链的另一端已经开始发力,想要把他从集装箱顶上扯到地下。
展昭用力抗拒,左手拔出勃朗宁在掌上一旋,退下子弹,夹在指间,飕飕两发打出去,缠着右臂的铁链一软。展昭手臂收转撩绕,退下铁链,忽然觉得后背枪伤一阵麻木,心里顿时发凉:另一道铁链虽然只是挂破了衣服,但淬毒铁刺划过被鲜血s-hi透的绷带,不可避免地有毒药入了伤口!
这种情形瞒不过下面执钩链者可怕的手感,展昭发觉三个人在向这边合围过来。从进门到现在解决了五个,可他不知道已经进入体内的残毒还给不给他时间来解决剩下这三个。
下面的人在准备绳索铁链,只等上面的猎物自己掉下陷阱。他们了解自己配制的毒药,短暂的麻木之后是剧痛,痛到像把浑身每根神经狠狠揪在一起再乱刀碎割,那是没有人能忍得了的酷刑。
至多五分钟,守株待兔就够了。
冷汗划过展昭的脸,他的呼吸渐渐紊乱。眼前的黑暗泛着无规律的白点,无数白点织成他少年时见过的父亲最后一张照片,黑白影像传到脑中是满目惊红。
袖箭的皮套握着展昭疼痛流窜的手臂,眼前是围观凌迟的人山人海。
疼痛从背后发散,把展昭钉在集装箱顶。
刑架上一刀一条血的展华章。
白雪秋在人群里看着,冒火的目光,迸泪的眼睛。
狼藉的血r_ou_,洞开的胸腔,跳动的心脏,摇曳将熄的脉搏。
最后一刀刺上来,展华章用最后的气力仰起脸,对着白雪秋的方向,给出一个微笑。
照片在这一瞬定格。
展华章的微笑,烫伤二十几年岁月,呼啸而来,攥住展昭的心,他突然懂得了从前没有读懂的这个表情: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刻,全部的不甘与绝望,祝福与诀别,凝成笑意——终于不用隔着胸膛,你就能亲眼看到我的心,里面有你。
展昭闭眼,用力把头撞上冰凉的铁箱,不忍再看。可是景象却因为他闭上眼睛而变得更加清晰。
白点织成的围观人群里幻出白玉堂的脸,冒火的目光,迸泪的眼睛。
接下来,难道仍然是不甘与绝望,祝福与诀别?
展昭死死咬住嘴唇,往事惊人地重合,但我不相信真有命运。
我还有自由,还有袖箭。
还有一个不辞冰雪的诺言。
展昭拔出一支袖箭,咬牙举手,深深钉进肩后的枪伤。眼角一颤,热血急速涌出,带出了流毒也带来了宝贵的清醒。
他拔出袖箭,拭净血迹,装回箭套。
下面的人完全不着急进攻,他们在等展昭的体力被毒药耗尽,用狼一样的冷静和耐心。
展昭扣紧余下的三支袖箭,像是握着转瞬即逝的时间。
他从上方一跃而下。
下面的三个人只等展昭毒痛发作滚落下来,听头上风声不对,连忙各执武器,但是晚了。三支袖箭,箭箭相连,两人被击中,第三人却在黑暗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