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连发的两枪,都是冲着他身后的南京。
他想挺直身体,伤痛和晕眩让他踉跄了一下,险险摔倒。当他看清周围的情形时,他甚至没有力气吃惊。
南京拉开了手枪保险,却还没来及击发。两个黑衣人躺倒在地,头上枪洞赫然。
河岸边,几个精壮人影翻上来,直奔展昭和南京。
像是在和他们呼应,树林另一边也响起枪声。
援军到了!
南京挪挪身体,扶着树站起来,眼里放出光芒。
而这几个人并没有向南京敬礼,只是迅速在周围形成保护圈,为首者向南京略一抱拳:
“金华白锦堂来拜!”
南京眼神立刻凝止,握紧打开保险的枪。
展昭站在原地,骤然降临的巨大悲喜绞结在胸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锦堂扫到南京的动作,突然掣枪。离他最近的人和他同时出手,两枪不分先后打出去,远处正在逃离的两个黑影栽下河滩。
熟悉的柯尔特左轮,熟悉的出枪动作,印在展昭眼膜上,蓦地激起通身血涌。透过滚烫而模糊的视野,那人收枪转身,一步迈到面前。
展昭想说话,但声音哽在喉间。对方如晶如钻的眸子定定望着通身浴血的展昭,明明想给出一个轻松笑容,却抑止不住满眼失而复得的狂喜薄光。
片刻之后,他伸出手臂,把展昭拥进自己散发硝烟味道的怀抱。
“猫儿。”他用力抱着展昭,“我来晚了……”
他吃惊地发觉展昭的身体在向下沉,几乎到了抱持不住的程度。他只好尝试着放松力度,直到完全放开手。
展昭握着画影,跪在他面前。
这一个动作包含了太深重的含义,让他心里疼得发紧。他赶快跟着跪下,想要扶起展昭,却发现展昭已经失去知觉,而自己满手是血。
他撕下衣襟勒住展昭手臂,从他手中拿开画影递给手下。旁边的两个保镖见状要来帮忙抬展昭,被他用锋利的眼神一横,立刻知趣退后。
白玉堂抱起展昭,手臂上铁丝绞出的伤口一阵疼痛。然而他非但没有收力,反而抱得更紧。这是充满喜悦,踏踏实实的疼痛——他总算抢回了猫儿。
白锦堂一直派人盯着江东门监狱,白玉堂刚被带进刑场,他就动手行劫。特工总部组织人力进山搜捕时,白寿正带人远兜近转,想回瞻园带走展昭。只是完全不想牵连白家的猫儿带着望华堂的人跑去劫狱,让白寿扑了个空。幸好白寿做事老辣,很快弄清展昭去向,发报给山里的白锦堂。
这样一来,白锦堂最头疼的事,就不是怎样保护白玉堂的安全,而是怎样把白玉堂安抚住,不让他背着一身伤拎枪冲回去找他的猫儿。
白玉堂药劲已过,皮r_ou_伤根本不放在眼里,兀自暴跳如雷,就差没拿枪指着白锦堂,以致白锦堂十分后悔帮他砸开镣铐。叱咤风云的白锦堂终归不舍得把二弟一拳轰倒,只得把他也带上,绕过搜捕线,回来找展昭。
远远听见枪声,白玉堂箭一样向前冲,白锦堂既担心展昭又担心二弟,落到行动上,倒像是哥俩在赛跑。只苦了一众跟随的保镖,拔足玩命狂奔都几乎要被落下,心想少主就是少主,能文能武的,连跑都要快得多。
现在白锦堂终于松口气,二弟有了猫,就暂时不用cao心了。
南京警惕地盯着一脸恬淡从容的白锦堂。关外风霜让白锦堂英俊的脸庞线条更加刚毅锋利,眸光灼灼,深不可测。
白锦堂向南京一笑:“阁下尽管放心,国难当前,阋墙无益,白某此来金陵,唯一目的是带走我白家的人。”他指指白玉堂怀里的展昭,“阁下可舍得?”
绝不是询问,倒是十足的威胁。
南京苦笑:“他是故人之子,我视如己出,为了党国我都愿舍——我连自己也能舍了去,还有什么舍不得?给你倒是好事。但我现在不能死,我死,时局必乱。”
白锦堂拱手:“白家与阁下政见相左,却并无私恨,至此,江湖不见。”
南京紧闭着嘴,脸上线条犹如石刻。
他以为能掌控南京地下一切,却不料日本人把触手伸到他心口;他以为处死白玉堂能够彻底驯服展昭,却不料胆大妄为的白锦堂带人先劫了秘密法场;他以为派足够人力进山追捕,白家已近穷途末路,却不料白锦堂敢只带几个亲随就杀回马枪!
螳螂层层,黄雀层层,千万计较,算不过天机。
天机就在人心里。
眼看着白锦堂一行人消失在沿河树林里,赵珏才匆匆领着援兵赶到。
南京的眼神像是摔到赵珏脸上的耳光:“立刻去抓捕白锦堂!”
赵珏的眼睛在说,那还要不要清查潜藏的日本人?
南京已经恼怒到接近失态,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手下连忙过来扶住。
赵珏肩上枪伤流着血,脚定在原地,戳成一尊金刚,没有心没有灵魂,只有茫茫寂寞和一呼百应的法力无边。
赤裸上身的西安站在队里,胸肋裹着绷带。见赵珏不动,他连忙忠实地履行机要秘书的职责,重复南京的命令:“立刻去抓捕白锦堂!”然后补充,“还有展昭和白玉堂!”
赵珏的空洞眼神突然被新的复杂神情填满,他挥枪一指,带人漫进黑魆魆的树林。
西安低头看看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巨阙,他从爆炸的车附近找到了它。
将来有机会再还给你。
展昭。
然而他的动作越是猛烈,展昭就越是沉默。
白玉堂停下。
他发现完全错了。
叫嚣着的欲望被充满胸腔的爱惜压了下去。是不是自己太粗暴,以致于展昭真的拿这事当成了熬刑?
白玉堂低头,拭去展昭满脸的汗水。展昭仍然闭着眼睛,隔绝外界的眼帘是他对自己内心的最后一层保护。他还无法适应把内心完全敞开——对生命的依恋、对幸福的期待,和被规则纪律束缚得无望的爱意。他眼前仍然晃动着刑场上的鲜血,他对白玉堂爱得有多深,负罪就有多深。
“猫儿,看着我。”他听见白玉堂胸腔共鸣。
他微抖了一下。
“看着我。”威胁地顶动。
展昭一个激灵,张开眼睛。
白玉堂的眼睛温和深邃,像被水洗过似的明亮,纤毫毕现地映出展昭瞳仁里的光芒:灵魂深处颤抖着的真心,真心深处渴求着的灵魂。
“猫儿,”白玉堂轻轻退出一些,手臂抚慰地环起展昭头颈,“你不欠我的。懂么?来到这世上,你谁都不欠!是他们欠你,欠你。”
他俯在展昭耳边呼吸般地轻声:“这寒冷世道欠你的,我只期待你能够让我一个人还。”
展昭眼睫翕动,站在太明亮的阳光里时,眼前的一切清晰得反而不像现实。
白玉堂低眉,嘴唇徐徐压下来:
“猫儿,我的猫儿……”
珍惜体贴的吻,由浅入深。
“猫儿,叫我……”
化了心腑的温柔,毫不掩饰的深情,盘桓,纠缠,不离不休。
“猫儿,叫我……”
沧海或是桑田,火焰或是冰雪,前生或是后世,官场或是江湖,都已经,没有关系!
“猫儿,叫我……”
叫我……叫我……
沉厚的胸音,如同情咒,呼唤出展昭眼中摇曳的光芒。
展昭双手拥住白玉堂肩膀。
“……玉堂……”
一声出口,白玉堂骤然把他抱紧,退出一半的灼热猛击在展昭最敏感的点上,反反复复,感受他的颤抖,倾听他的声音——
“玉堂,玉堂……玉堂!”
有耀眼的光亮从脊椎一路炸上脑际。
炸开久积的虑、纠结的心、孤独的爱;炸开障眼的雾、阻塞的路、胸中的执。
风从洞口吹进来,带着山野植物的清新。
白玉堂拥抱着展昭,听着他的心跳。殊美绝快的情潮过去,浑身流窜的伤痛也带上几分绵软,头脑却格外清晰舒畅。
他忽然感觉到什么,睁开眼睛,展昭正看着他。他怔了一怔,觉得那双眼睛把自己整个淹没。
醇厚的墨色,温润地在展昭瞳中流转,远山深秀,一叠一叠浸向看不清的远方。
清澈的眸光中心,映照着白玉堂的脸。
白锦堂弯腰钻进石洞时,看到白玉堂正划开一个牛r_ou_罐头要动手喂展昭,而后者脖子上虽然用绷带挂着带着刀伤的胳臂,却觉得还没到用人喂的程度。黑白分明的瞳仁和佯作愠怒的利眸相互瞪着,眼底却满蕴温暖。白锦堂不由得微笑了。
看到白锦堂,展昭谦谨地叫声大哥,心里松快了些。白玉堂为了让他不动,简直有钉副镣铐把他锁起来的架势,他实在是不习惯被照顾成这样。
白锦堂皱眉看看白玉堂,不怒自威地往铺边一坐,伸手夺过白玉堂手里的勺子。
“二弟,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行。”
白玉堂头脑冷静的时候还是不太敢惹大哥,看一眼被夺走的勺子,叹气坐到一边去。
展昭感谢地向白锦堂一笑,然后笑容忽然静止。
白锦堂舀起一勺牛r_ou_,问都不问,直接递到他嘴边:“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