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房间发生的命案,你清楚么?”
“是,属下清楚。”智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中含着隐忧,“属下觉得那两个黑衣人来得蹊跷,极有可能,在饭店里有他们的接应。”
听筒里,青木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东条君请继续说下去。”
“属下觉得,这两个黑衣人跟这次刺杀事件或许并没相干。他们的目的很可能只是夏目広照这趟可能存在的军火生意。他们赶巧趁乱潜入饭店,混水摸鱼,要在夏目広照主仆身上得到有用的消息,夏目的跟班干脆杀人灭口。”
青木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说道:“东条君也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简单,就请东条君继续执行任务,在那个跟班身上审出线索。有人命垫底,东条君也好办些。”
“属下就是为了这事,要请示将军。”智化压低声音,“和夏目家血淋淋地闹翻毕竟不好。”
“我已经联系石井,相应药物立即送到,会有专业人士一同前来,听你调用。”
智化应声。
放下听筒,智化后背爬上森森凉意。石井在研究逼供药物,负责后勤的智化为给水部提供了不少纯酒精提取物和硫喷妥钠。这种大脑神经阻断剂能够抑制中枢,使人在只余本能的状态下不由自主招供。这种只是小范围试验过的危险药物,用在阿琰身上会造成怎样复杂严重的后果,不是单纯能用想象来预测。
智化整整并不乱的衣领,再次向门口走去。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倘若真到时不可解的地步,就只能不动声色地杀了阿琰,再和夏目広照秘密摊牌。
走廊另一边的房间里,夏目広照已经脱去浸血的和服,只留白色内衣,在床上盘膝端坐,剑平放在面前。眼睫低垂,眉宇更显清俊,只是脸色淡白,让人以为他仿佛惊魂未定。旁边侍立着一身是血的阿琰,白色和服经过这样一番糟蹋,穿在身上,更显得煞气腾腾。
竹内敬三向展昭一点头:“防卫疏忽,夏目公子受惊了。”
展昭抬眼看看竹内敬三,开口说道:“原以为满洲四局护得江省平安,堂堂宪兵队却连一夜清宁都保全不得。若非身边还有个阿琰,広照就再回不去本土了。”他轻轻咳嗽一声,手按上胸口,白玉堂连忙过来揉肩抚背,递水拿毛巾,一副要把他家少爷捧在手心揣进怀里的架势。
竹内敬三脸皮底下绷住尴尬,在旁清了清嗓子,无视白玉堂削来的目光,说道:“请公子说明一下,刚刚发生了什么。”
“刚才我旧疾发作,阿琰出去叫人。”展昭眼神缓缓移上门边的宪兵尸体,“我听见他和阿琰说话,后来的事我不清楚。”他轻轻推开白玉堂送到唇边的茶杯,“阿琰,你说。”
白玉堂总算轮到说话机会,立刻活灵活现地描述起来:他家少爷如何昏过去,两个本领高超的黑衣人如何破窗而入企图行凶,他如何护着少爷,幸好这位宪兵大爷大大的勇猛,不曾临阵脱逃,以一敌二,和黑衣人缠斗,重伤不逮,阿琰得以趁乱出手,取了个卞庄刺虎之名。
白玉堂掰得有来有去,漂亮的日语让竹内敬三带来的几个宪兵听得眼睛发直。竹内敬三紧闭着嘴,一层结实脸皮裹着汹涌其下的y-in晴不定。
白玉堂的话,竹内敬三一句也不信,却又有苦不能说。
黑衣人是他奉青木的命令来试探夏目広照的,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搭上青木手下的一个宪兵。水非但没试出有多深,倒被这个跟班搅得混不可见。不由得后悔当初把审问阿琰的权力推给东条智化,要是不急着试水,一早先把这人拘来讯问,或许不会是现在这个乱作一团的场面。
想到这里,竹内敬三心底突然整个一翻:难道这个阿琰,就是青木将军想要试出来的水?
满耳都只听得阿琰的声音:“堂堂宪兵队缴枪收刀,就差没把我家少爷刮得手无寸铁,却又放进贼人来害命!有跟本份良民炫耀全套本事的,拿出点精神来,把刺客同伙抓来看看!没有保平安的把握,就早点送我家少爷回去,我一人护着少爷,省得某些专吃不干的无能货色带累少爷受苦!”
阿琰越说越怒,简直要拿一大堆不带脏字的刻薄话扎死竹内敬三,还好夏目少爷颇有雅量地抬手止住只是为了发泄愤懑而拿竹内敬三当了话靶的自家跟班。
“经过已经说完,竹内队长还有要问的么?”展昭自顾拿起白玉堂刚刚放在床头小几上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稳稳放回原处,眼睛望向竹内敬三。简单的一端一抿一放一抬眼,动作中却流露出一段浑然天成的潇洒清贵,令人心生敬重。
竹内敬三知道夏目公子是端茶送客的意思,内心的强烈疑惑与憋闷却让他绝不甘心就这么吃了个暗亏走。他须得扳回一局,按青木最初的想法,敲山震虎。
“既然这样,就不再打扰公子了,请公子早点休息。”竹内敬三略行个礼,“只是事关人命,公子当时昏迷不醒,唯一的目击者兼当事人,请容我带走讯问。”
话一出口,房内突然变得极其安静。窗罩边似有蛛影摇晃,八只长脚捆缚的一裹蛛丝中发出轻微的声响,蜘蛛抱着猎物无声潜下,去了不知名的所在吮血吸浆。
白玉堂早料到竹内敬三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打好跟他去的主意,正要答话,展昭先开了口:
“阿琰已经说得很清楚,竹内队长还要问什么,当着広照问就是。我旧疾随时会犯,阿琰不在身边,広照不愿牵连了旁人。”
竹内敬三皱眉,他只想把阿琰从主人身边带走。在他看来阿琰不过是个恃势而骄的仆从,离了主人还不是随他捏圆搓扁。展昭出言一拦,他倒觉得不好施展。
就在这时,一个淡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过是例行讯问,夏目公子要看,就在这里好了。”
房间里的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东条智化佩着军刀,腰身笔直地走了进来。
智化的出现仿佛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竹内敬三皱了皱眉,心里犯堵。年轻的东条参谋长是青木的亲信嫡派,人冷静,又过分聪明,难以令竹内这样的人产生好感。
东条智化环视一周,目光越过竹内敬三,落到展昭身上。
展昭扬起黑眸,淡淡笑道:“东条参谋长有话尽管问。”
智化秀长眼尾微微一挑:“调查人命案的相关细节,自然还是竹内队长作主,我不过是奉命来看一眼。只是这事出得蹊跷,夏目公子做了多大生意,引得盗匪视宪兵队于无物,在这里悍然欲行不轨?”
竹内敬三脸色和缓下来,智化这番话不仅给他这不能见光的试水解了围,还直接把青木将军怀疑的夏目家私卖俄国人军火的事搬上台面,接下来就好办得多。
白玉堂垂发底下眼神一亮,心想智化果然不错,直接敲定夏目広照就是军火商,巧妙掩盖了最危险的疑点。军部不敢直接去动夏目家,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没有非法生意,一切就成悬案。
宪兵敲门时猫儿向他投来那样的眼神,就是因为料到有此一出罢。
白玉堂忽然很想拥抱展昭,用最暖的吻抚平猫儿黑瞳深处的歉意。可是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展昭的背影,他只能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到展昭背后,手心抵在心脏的位置,热热掌温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踏踏实实的安慰。
猫儿,爷为你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能屈能伸的人,并不是只有你。
手上传来展昭轻轻的一靠,整个后背无防地交给他,整个人完全地相信他,都在这一靠之下无言地诉尽。
窗外,薄云渐散,月色如刀。
门内,东条智化一脸冷漠,竹内敬三眼泛红丝。这两个人难得有了共同目的:等夏目広照同意交出阿琰,挖出秘密,各取所需。
白玉堂按在展昭后心的手拍了拍,然后收回,如同暂别前的轻道珍重
他已经准备好,不过并非准备任人宰割。他在心里打算着跟欧阳春做的这趟生意,白爷一句承诺是板上钉钉的。
只是他没有看到,在他收手的同时,展昭唇边含着的一抹静笑倏地扩散到瞳仁里,粲然绽放:
“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东条参谋长怀疑広照走私军火,牟取暴利,引来盗匪。”展昭手抚剑鞘,“広照在本土深居简出,难得外出做一趟生意。道上常走的自然是我这阿琰,要盘问他原也应当。夏目家不做非法生意,広照也愿意向列位证明。只是一案归一案,两起行刺,和参谋长怀疑的広照生意,不能相互干扰,混淆视听。”
竹内敬三闭着嘴,盯着东条智化,东条智化却难得地笑了笑:“夏目公子的意思是?”
展昭敛起笑意:“这一系列事件,有种别有用心的味道。满洲军方是何目的,広照不敢妄拟。有三点不妥,却不得不说。”
他伸手握起剑柄,轻按绷簧,清亮一响,剑光迸出匣来,映得黑瞳分外冷冽:
“无凭无据,拘禁日侨,此其一;防守失职,险伤人命,此其二;未验盗匪尸身,先栽活人罪名,此其三。阿琰不过是个下人,留给各位也无妨,请立刻另行派人护送広照回本土,我要向内阁直接提请申诉。”
话语不多,字字厉害。竹内敬三手心不由沁了汗,眼前这个清俊瘦削的夏目広照不但没被吓糊涂,反而一直在以静制动,待时机完足,就给他当胸一刀。
东条智化心中暗赞,脸上却一怔,转头向竹内敬三说道:“竹内队长连尸都不验,就要问供?”
竹内敬三心里叫苦,不由得腹诽,当青木贤二的亲信真是苦差,看样子东条参谋长是不知道内情。这尸体是自己人,要是一验,被夏目広照看出点什么来抓住不放,就真收不了场。可是不验,智化已经问到脸上,又实在不好敷衍,于是只得嗄声说道:“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