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强烈地渴望着和一个人真真切切地一起活,或是一起死。
展昭静静看着白玉堂,温润的黑眸中似乎有浅淡涟漪环环扩散开去。处在这样的位置,无论是自己还是白玉堂都懂得不能轻易信人,然而几番出生入死下来,白玉堂面对自己的时候那一份真,越来越张扬率x_ing自然,就像阳光空气和透明的风。
然而自己却必须离开了。不知道明天以后,还能不能活着再见。
窝棚里生着火,外面铺天盖地的北风似乎被隔绝在极远极远处,呼啸之声传进耳鼓,有些不真实。
当展昭又一次到白玉堂手中来拿纱布的时候,后者一把抓住了那只带给他清凉的手,紧紧抓着,像是握着自己的心。
“猫儿……”白玉堂抓着展昭的手从铺上起身,望着他热亮的双眸,展昭想要抽回手,却被白玉堂用力拉近,臂膀让开展昭中枪的左肩,从胁下环住后背,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的唇。
既有怕遇到拒绝的担心,又有坚决到近于凶残的执念,迅疾果敢到舍不得呼吸。
然而竟然没有感觉到展昭的反抗。
迎着对方清新的气息,唇上传来宁静的温凉触感纾解了白玉堂胸中的火焰,不知吻了多久,当白玉堂终于平静到能够正常呼吸时,才意识到展昭正深深地望着他,熟悉的黑瞳深得有如渊潭,足以把他的一切狂热吸得无影无踪。明明人在自己身边,却有种说不清的疏离,让人无法走近,又无法退远,一颗心悬在云淡风轻的半空中,分明天高地阔,却依旧无处安放。
白玉堂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放开展昭,低声说道:
“谢谢你。”
展昭伸手把白玉堂送回枕上,一手拿起纱布,轻声说道:
“如果你要找我,就填首《浪淘沙》登在报纸上。”
白玉堂一惊,睁大眼睛:“猫儿!你不去宁安?”
回应他的是展昭笃定的目光。
“你留在陷空帮牵制日军兵力,我要去长春接线。”
白玉堂想要说话,肩上被展昭宽慰一握。
“相信我。打完这仗在长春见面。玉堂。”
玉堂……
白玉堂心中一阵狂喜,反手握住展昭的手,点了点头。
展昭收回手时,发现手心里多了一枚闪亮的钥匙。再低眉看看把头埋在枕里的白玉堂,眼中笑意明亮:
“果然被你掏去藏了,真不枉白老鼠这名号。”
“什么白老鼠,爷是响当当的锦毛鼠!”白玉堂侧脸甩过一记眼风。
“锦毛鼠莫非不是鼠?”
白玉堂切齿笑道:“是鼠!没错!猫儿你有本事,来吃爷试试!”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太妥当,眼角余光向后扫过去,灯火照耀下包裹猫儿头部的白纱布间露出的耳根好像透出一抹绯红,心里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展昭对自己终究还是有心,前路茫茫,命运叵测,随时可能陷入绝地,连x_ing命尚且不惜,能有这份情意真是弥足奢侈;忧的是想起北墙缝伏击战中几经艰难,险险被生死隔断了一世的缘份。
怀中的是一只搏击长空血写生平的战鹰,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未曾死别,却要生离。
焉知生离,不是死别?
白玉堂胸中突然猛抽——纵然知此时一寸山河一寸血,终不愿今生一寸相思一寸灰!
“猫儿……”白玉堂忽然欠身,再次伸开臂膀把展昭抱住,向铺上倒下去。
展昭胸中一阵火热,他懂得白玉堂的一片心意,然而自己却不能像白玉堂一样随心而为。且不论这段情感世俗见容与否,那样一个灿烂剔透率x_ing飞扬的人,和一个中统特工混在一起,本身就是莫大的危险。
更何况,他的名字叫白玉堂。
世人很可能下一个早上就会在报纸上看到白锦堂的死讯,而自己刚刚抗拒的诛杀白玉堂的秘令,随时会像一个重磅炸弹,把自己和他都炸得粉碎。
白玉堂的臂膀越是强健火热,展昭越是觉得寒意从骨髓里一点点蔓延开来,把一双黑眸洗得像冬日无风天空般明净,辽远得令人无法目测距离。
这眼神让白玉堂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敛回火辣辣的目光,把头埋到展昭胸前,贪婪而无奈地蹭了蹭,低哑地说道:“猫儿,我这样抱一会……就好。”
他忽然感觉到一只颀长有力的手抚上自己后颈,耳贴在展昭心口,听到熟悉的清朗声音带着奇异的共鸣震颤着鼓膜:
“国难当头,与玉堂驰骋战场同心御敌是人生大幸。展某命长,岂在朝暮?”
白玉堂只觉得一股激流从不知是酸是甜的心底直冲到眼底,顺着眼角溢出,是热的。
雪后的长春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连街卖着冻得透亮的挂霜灯笼柿子、白砂糖红豆馅的黄米面粘豆包、凉甜乌褐一裹水的冻秋梨、r_ou_质细白鲜香有咬劲的查干湖头网大鱼……虽然不及往年繁华,也颇有一番热闹景象。伪满政府为了营造祥和气氛,着实下了不少功夫。
黄昏时分,地处日侨聚居地的玉林旅社里住进一个年轻人,要了一间二楼的临街客房。店伙看他虽然穿得朴素不张扬,却举止从容,进退有度,毫无寒伧之气,再看住店登记册上他手签的“日向昭”三字笔力健挺,锋芒扑人,加上该给的小费绝不吝啬,本来对日本人就心怀畏惧的店伙自然对他奉承有加。只是心里嘀咕:这个小日本子礼帽檐压得那么低,几乎要把眼睛挡住,脸上连点血色都没有,莫非得了什么病?可别死在店里说不清楚,急忙私下里去报备。
去过了警署,一块大洋的小费还是有力地驱使着店伙快步向报社跑去,手里捏着这位颇为风雅的客人刚刚填完要送去发表的《雨霖铃》。
掌灯时分,东条智化接了两个电话,迅速换了便装,带人开车直奔玉林旅馆。心中犹疑,他来得竟然这么快?来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在旅馆周围布控之后,智化领着两个亲随径直上了二楼。示意敲门。
门过了一会才缓缓打开,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智化,温润的黑眼睛里升起如风笑意,竟然衬得头上包裹的白色纱布也不那么刺眼了。
智化放下心来,摘下礼帽行礼,俊秀上扬的眼角挑起微笑。
“日向君!到了长春也不先打个招呼,要不是旅店报备,还见不到你呢。”
展昭微笑还礼,眼角向后面的两个日本侍从淡然一扫。智化哈哈一笑,让随从到楼下车里等着,自己进了房间,把门关上。房间里弥漫着药气,智化一眼看见床旁的小几上摆着纱布伤药剪镊等物,不由得望向展昭。展昭指指肩膀,笑道:“你来得真快,我还没弄好。”随后坐下解开衣服,肩上枪伤只处理了一半,匆忙垫上的厚厚的纱布已经透出血来。
智化没吭声,目光扫向门后,猛然一停,走过去伸手扳开一块壁板。
下面什么也没有。
走回展昭身边,略一打量,伸手握上他右面前臂,衣袖下是温暖有弹x_ing的肌r_ou_,向上摸索,还是一无所获。
“你找这个?”展昭问道,
智化抬起眼,额角隐隐一凉,太阳x_u_e被展昭左手握枪抵住。看智化面带惊诧,展昭又脚尖轻挑,撬起床边一块地板,下面赫然一排手雷。
“看来你虽然受伤了,也还用不着人保护。”智化淡淡说道,直起身,让开展昭的枪口,“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白来。”
“我证件齐全,包括持枪证,不怕突击查验。”展昭收枪,“只是没想到东条君这么快就亲自找来。”
“我要抢在你自投罗网前找到你。”
智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展昭面前。展昭拆开一看,眼中凝重之色如水沉下。
正是他送到报社去的《雨霖铃》,署名长亭晚。
展昭顿时明白自己已经暴露。
自己和智化并不是一路人,只不过在危急形势下上级同意暂时合作。《雨霖铃》是长春中统特工的联络暗号,身为中共特工的智化不应该知道!
“你一定在想,我是从哪里获悉。”
“我不好奇。”展昭平静地抬眼看着智化,“你能知道我们的暗号,说明高层出了问题。”
“高层之间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样问题一直都存在,区别只是有没有浮出水面。”
“你是要救我?”
“这首词只要登在报纸上,你立刻会看到来取你命的南京军法处便衣。”
“我不能中途放弃。”展昭扣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赵虎的线断了,我要申请继续完成任务。请你给我提供电台,我要直接和高层对话。”
“我拒绝。”智化施施然坐下,“我是和你的组织合作,不是和你。我不能为了一颗弃子违反纪律。”
展昭澄明的眸子看了看智化,泛起微笑:“你急着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你拒绝继续合作?”
“我的线没有断。”智化望着展昭,“我希望你能为我们工作——你说过,你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尽一个中国特工的职责。”
“连这句话也有人报告给东条君了。”展昭冷冷说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
“策反你是上级交给我的任务之一。”智化缓缓坐在桌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考虑给庞吉施加压力,让他收回对你的处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