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仰了仰下巴,板着张脸,把对方从头到脚,都苛刻地在心里评价了一通,末了又发现了极叫他不顺眼的一点,忍不住来个轻嗤。
大冷天还装模作样,摇起甚么扇子。
怎这些念书的年纪轻轻,就都跟郭奉孝那般有毛病?
燕清不知吕布丰富的心理活动,只知重头戏来了,正全神贯注听着。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纵使诸葛亮在辩场上堪称百战百胜,年轻气盛的学子里,不惧他的也多的是。
在短暂的沉默后,就有人挺身而出,接了这话头,毫不客气地质疑他道:“古言道远交近攻,益有天险,得荆地所隔,不为燕公辖地所邻,别的不论,单出兵这一事,就已不便。且益州牧身份尊贵,纵有不端不敬之处,也当上禀圣听,由陛下处置,方不易落人口实。我等议的是谋害上官、尸位素餐的恶贼曹寅,你再欲一鸣惊人,也不当胡乱掰扯罢!”
诸葛亮玩味一笑,忽将折扇啪地一收,在对方警惕的注视中,潇潇洒洒地冲人一拱手,动作说不出的风流漂亮。
那人目露怀疑,丝毫不觉荣幸,忍不住问:“你这是作甚?”
庞统心里油然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来,不着痕迹地飞快朝贵人的桌子方向投去一瞥,却被护卫所隔,看不到燕公,只有借由木桌的遮掩,悄悄地拽了拽诸葛亮的衣襟,压低了声音劝道:“莫要忘了你方才提醒我的大事!”
诸葛亮一动不动地由他拽着,俊秀的眉眼懒洋洋地一哂,唇角也跟着弯弯翘翘,好似是真想在这听着万分欠揍的语气带出点真心实意来:“亮本诚心恭贺,君何故如临大敌?”
站他对面的那群人顿时面面相觑,与他辩论那人更是脸色一沉,不悦道:“你若词穷,大可退开,何必说些胡言乱语,以旁人做无端的消遣?”
诸葛亮摇了摇头:“分明是发自肺腑,怎是胡乱开口?”
这次不等对方再次开口,他便不疾不徐地接着说了下去:“听学友一席话,不难得知,凭君之才,待到日后学有所成,若想仕进至一地郡守,定然不难。”
众人却是不喜还惊,齐刷刷地往后仰了一仰,满满的都是难以置信。
刚他们还只是有所怀疑,这会儿仔细一听……这说话一贯忒气人的诸葛亮,怎一声不吭地就转x_ing了?
作为其挚友的庞统,此刻的眼睛都一下子瞪大了,所受的震惊程度,半点不比别人要少。
他这位老朋友,其实不是真不通人情世故,古板无趣,或单纯恃才傲物的那种x_ing子,甚至有些方面,还与这恰恰相反——幽默随和,情趣丰富,爱好颇广。
只不过身负奇才者,哪怕只是平平静静地说出实话来,有时也不那么中听的,加上其平日行事虽不高调,也跟谦逊二字扯不上多大关系,周边同窗对这他所怀的,就多是又羡又嫉又喜的复杂情愫了。
况且他爱不释手之物,多是些被人称为奇巧 y- ín 技的机括,其他人既一窍不通,也瞧不起这些上不得大台面的东西,自然也凑不近来。
也就庞统偶尔会去他房里,对那陈列满室的杰作试着发表一点看法,还被他很不领情地当做耳边风。
不论如何,能得眼界极高的诸葛亮一句夸奖,实属不易,而刚那番话不过陈述事实,虽条理通顺,但也谈不上多出彩,怎就得他另眼相看一般了?
庞统下意识地就以为,诸葛亮这是为了在燕公面前表现出友牧同窗的一面,方如此和颜悦色,不吝夸赞之语。
众人反映各异,而猝不及防地被夸了句前程不错的那人,脸当场都僵住了,目光游移不定了好半晌,才干巴巴道:“……承你吉言。”
原有几分紧绷的气氛,一下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有蠢蠢欲动的好事者没忍住,多问一句,道既然那位兄台在他眼里是有郡守之才的,诸葛亮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
诸葛亮笑而不语,施施然地摇了摇扇,就回坐席上去了。
他既退出了话题中心,先前抛出的关于刘焉的话语,这下也被众人忘得干干净净,继续口头探讨要怎么取荆州了。
吕布拧着眉,不满道:“这小子还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
刚出来时还满满一副高人架势,结果屁都没蹦出半个来,被人讽刺了也毫不硬气,而是灰溜溜地就回去了。
燕清正一脸若有所思,闻言轻轻地拍拍他手背,以作安抚。
他刚只是觉得这一幕有几分似曾相识,看到诸葛亮但笑不语地退回去,就彻底跟记忆里的那一小段从史书上看来的轶事对上了。
诸葛亮要是将心里真实的想法,在这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只会显得他太轻狂,非但不会有人相信,还伤了学友的自尊心。
即便是知道他曾自比管仲,在大多数人眼里,也不过是个让人会心一笑的戏言罢了,并未当真,只拿来调侃。
却不知他的的确确是有着要做拯衰复兴、济世救民的辅相的志向,也具备这份自信和才干的。
对于吕布的质疑,燕清想了想,说道:“奉先不妨想想,若他真有制敌良策,是否适合在此地详细道出?”
就算是再好的计划,被这么无关人士知道了,落得毫无机密x_ing可言,当然也不能用了。
吕布纵对政务不感兴趣,可于行兵打仗上却毫不含糊,当然清楚这问题的答案。
只是他心念一动,还有些不服,便道:“只消大略一说即可……”
燕清含笑摇头:“仅是大略一说,又如何服众?倒不如不说。”
吕布一时语塞。
确实,但凡是提出论点的,下一刻就会被同窗们给质疑得体无完肤,单应对就得焦头烂额,又怎么可能靠三言两语就让人都信服呢?
“主公的意思是,”吕布试着道:“这人心里是真有谋划,只碍于机密,不便细讲,方坦然受了旁人调侃?那他最初又何必多此一举,开了这口呢?”
燕清颔首,笑眯眯地又补充道:“若我未猜错,他怕是打一开始,就知晓我的身份了。”
就如姜太公钓鱼一样,讲究的是一个愿者上钩。
而诸葛亮小露一手,清楚虽说服不了他的同窗,却极有可能打动偷听的贵人。
如今有一心思灵窍的智士,婉转地传达了意欲献策的心思,燕清自会郑重以待。
遂不再逗留,而是将原封未动的茶碗放下,一言不发地领着吕布和一干亲卫徐徐而出。
一直分出些心神注意那头动静的庞统顿时有些急了,以手肘撞了撞一派淡定的诸葛亮:“贵人要走了。”
诸葛亮:“喔。”
庞统奇道:“就‘喔’一声?”
诸葛亮心里其实也没有十成把握,却愣是宛若云淡风轻地坐到了雅集散场,直到众人意犹未尽地各自归家,他方步下楼阶,刚至底层,就被店家恭恭敬敬的拦下了。
“此乃燕公之赐。”他将一良玉小佩呈上,躬身道:“明日辰时,请凭此上流水楼一叙。”
诸葛亮心里一颗石头瞬间落了地,大定之下微笑接过,紧紧攥在手里:“多谢告知。”
店家忙避了一避:“不敢。”
庞统倏然深吸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流水楼!
那位气势不凡,屈驾旁听的尊者,还真是燕司空!
此楼宇之名,出处倒不复杂,据传是燕公亲口所取的‘高山流水,志同道合’之意,也是他和贾使君常驻的议事之所。
它所象征的,几乎是燕公治下所有士人最心心念念的青云之路。
对庞统而言,也几能称得上如雷贯耳。碍于周围人多,他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惊讶,从容地与诸葛亮并肩出了门,往马厩去的这一路,都没露出半点端倪来。
这还是归功于他生得面丑肤黑,些微的神色变化,别人压根儿就无法分辨出来的。
庞统揣着满肚子的话要跟诸葛亮说,自然而然地跟着坐上了那被好友称作是木牛流马的玩意儿。
见它虽无人驱使还行得四平八稳,不慌不忙地往诸葛氏的宅邸去,不由叹服了一句:“你这木牛模样古怪,承重倒是不错。”
心血之作被夸奖的诸葛亮唇角微微一弯,显然心情不错,把拿了许久的扇子毫不留恋地揣入怀中,不在摇来摇去了:“明日早些起来。”
庞统一愣,待回过味来后,不禁感动不已,却还是坚决摆手道:“燕公召见的,唯你一人耳,怎能自作主张,还带上我去?”
见诸葛亮张嘴欲言,他一边暗自感叹这朋友没白交,一边往这称得上宽敞的车边上挪了挪,往木板上一拍,加重了语气道:“我已心领了这好意,你再坚持下去,怕是朋友都不好做了!”
“……”
诸葛亮眼神微妙,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不过想提醒你一声,那板上有一污物,莫太靠近了。”
可惜起了反效果。
庞统错愕地一低头,猛然就看清了自己从刚刚开始就感到黏黏糊糊的右手心,竟是按在了……
一坨软软的鸟粪上。
第231章 木牛流马
吕布对那尚未及冠的小子到底有多大本事,心里尚且存疑,燕清的心情则好极了,当晚用膳时胃口大开,多用了半碗不说,还将一直存着以备万一的两颗桃给变了出来,一个塞给吕布,一个洗了自己慢慢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