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白青墨说得非常诚挚,仿佛真是这么回事,但楚宁还是看清了白夙那辆马车里面透露出来的灯光——睡着了还把灯点那么亮?骗鬼都不信!
没能见到白夙,楚宁只得跑回自己的营区,好在她有一间独立的营棚,虽没白夙的那般奢华,倒也备得齐全。
拥被睡到半夜,楚宁突然警醒,偷偷握住藏在右手旁边的小手/弩,才借着帐中微光眯眼看去。
却是凤九卿,正将抱着一个陶罐放到帐中的空地上。
“倒是警醒得很,我这才刚进掀帐进来,你就已经醒来。”放下坛子,凤九卿又解下配佩剑丢在一旁,从帐子的角落拖出来了两个小马扎摆好,笑道:“我从师妹那里偷了一坛好酒,你可要尝尝?”
楚宁自然不会告诉凤九卿,自她在这个世界醒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深度睡眠,如果一定要说有,与白夙共眠的那一夜,当可作数。
听到凤九卿说的好酒,楚宁就想到白夙的葡萄美酒和夜光杯,起身拍开陶罐上的泥封一闻,果然正是葡萄酒。
楚宁顺手从帐边拉过来一张折叠小木桌,这是匠作司近两天方才赶工做出来的样品,正巧遇上这次押粮行动,便被楚宁让人带了出来。
“高约两尺,宽约一尺半,厚两分,后两还有两个可活动的架子……这是卫民军做出来的新盾牌?”
楚宁才将小木桌打开,都还没放稳,就被凤九卿一把扯了过去,看了几眼,这才啧啧说道:“原来是个小桌子啊,没想到折起来,竟然像个盾牌,一点都不占地方。”
“就你们这些战争狂人,才会把桌子看成盾牌。”楚宁把小桌子拿回来,随后把陶罐放到桌上,伸手推了推,见极其稳当,笑问道:“这样的小桌,卿姑娘可觉得实用否?”
“实用倒是实用。”凤九卿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两个夜光杯罢好,边说道:“若是凌戈见到此处,定是要让你再蒙层铁面……”
楚宁边向两个杯里添酒,边笑着接口道:“那样她既可用来当桌案,也可用来做盾牌,一物多用,两全其美,是罢?”
看着楚宁笑得很是自然的模样,凤九卿不禁问道:“你不介意她今天的态度?”
“为何要介意?”楚宁端起酒杯,看向凤九卿,说道:“我曾听人说,有才华的人素来会比较傲气,而凌戈确有才华,傲气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再说了,今日若不是她与我来说,我定然不会明白这番道理,下次也会如此行事,直至误人x_ing命方才知错,岂不悔之晚矣?”
听得楚宁如此说来,凤九卿遂明白,楚宁当真是不介意燕凌戈的冒犯,心服道:“宁姑娘的心胸,当真宽广。”
“哈哈哈!卿姑娘谬赞了,若真是论心胸,我不及白当家半分。”楚宁道:“我只是深知世人千千万,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罢了。凌戈长于军略战术,我听她意见便好,何必为了区区小事而置气,何必为此而浪费心神?”
楚宁巴不得别打仗,若是个太平盛世,她连这个校尉都不想当,直接去找白当家求包养,从此两人联手捞金,过着幸福又腐败的好日子。
“宁姑娘过谦了。”凤九卿说着,朝楚宁举杯示意,紧接着便将一整杯酒饮了个干净,满足道:“师妹藏的这葡萄酒就是好,入口温润,回味甘甜,如同琼浆一般。”
其实,这酒对于楚宁而言,不过也就堪堪可入口的程度罢了,但对于这个世界的酒类而言,的确算得上是出类拔粹了。
楚宁陪饮一杯,随后直奔主题:“想来,卿姑娘此番乘夜而来,却不仅只是为了与我共饮这坛酒吧?”
“自然。”凤九卿放下酒杯,说道:“即使宁姑娘直接说了出来,那我也就直接问了,宁姑娘的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楚宁闻言,捏着空杯的手顿了顿,随后沿着杯口转了两圈,慢声道:“卿姑娘这话的意思,我可有些吃不透了。”
“你组编若大的卫民军,强势清空黄县的一众官吏豪族,现在又从王逸手中,把大部份的权利都拿过来,难道就是想在这个偏远小县,做这么个小军官?”
“不然呢?”楚宁顿住,看着凤九卿的眉心,平静问道:“卿姑娘这话,是替你自己问的,还是替白当家问的?”
“自然是替我自己问的。”
“好!既然卿姑娘问,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楚宁放下酒杯,危襟正坐,说道:“坦白讲,我也没想到能有今天。”
闻言,凤九卿不禁诧异:“何解?难道这每一步路,不都是你精心设计谋划的吗?”
“当然不是。”楚宁苦笑:“那时紫竹寨里很穷,穷得全寨人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谋划这些?若不是孙兴何伍趁巧猎了头山猪回来,我又怎么会与霍叔下山卖牙刷,又怎么会认识白当家?又怎么会跟县尊大人搭上线?”
“宁姑娘的意思,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倒也不全是巧合。”楚宁想了想,说道:“在山上练兵,是我刻意做的,那时候青龙寨总是找麻烦,我又不想死,只得使些手段保命。”
凤九卿看着楚宁默然不语,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叹了口气,说道:“那以后呢?你还是想这么继续巧合下去吗?”
楚宁反问:“不然呢?我该怎么做?”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今天下即将大乱,宁姑娘有尚余力,何不站出来力挽狂澜,为这天下困苦百姓们做点事?”
凤九卿此言说得大意凛然,甚至动情,楚宁闻言,却冷然拂袖道:“这天下百姓认识我楚宁?为我做过何事?”
“你……怎可以这样想……”
一直以为,凤九卿都觉得楚宁是个心怀仁义的人,哪怕白夙曾说过‘仁义皆权谋’,但她也总觉得,楚宁的所作为,肯定是因为仁义,而非权谋。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楚宁冷静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若我如你所说,仅仅因为天要将乱,仅仅因为百姓困苦,就要抢着出头去行你那‘力挽狂澜’之事,怎知我楚宁最后不会死在这‘狂澜’之下?又岂知这些被‘兼济’之人不会落井下石?”
凤九卿听罢楚宁和番言论,不禁愕然:“孟子曰:人无有不善,善者,知礼仪、懂廉耻、晓恩义,你救他们于水火,他们又会置恩义于不顾,向你落井下石?”
“为什么不会?”楚宁反问道:“贵派师祖叶轻眉不就是如此吗?医遍世间千百病,却医不了人心,最后落得个拔剑自刎的下场,甚至连死后都不得清静,徒子徒孙差点被人残杀干净……难道你认为,那些对你们葬剑谷痛下杀手的人当中,就没有受过叶师祖恩惠的人吗?”
当年的叶轻眉,以弃医从商,积财百千万,比如今白夙更胜几筹,楚宁不用算也知道,那么大笔财富周转腾挪之间养活了多少人,可即便如此,在叶轻眉死后,受过她恩惠的那些人,又有几个记得她的功绩?又有几人对她心怀怜悯?反倒是她的对手云白衣,为她写书立传,让她不至于被世人遗忘。
凤九卿说,人无有不善。
楚宁认为,人x_ing本恶,以葬剑谷师祖叶轻眉为论据,将凤九卿说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眼看这个正气凛然,真正心怀仁义,坚持人心向善的女子被自己打击得不轻,楚宁又觉得有些不忍。
“卿姑娘,我这番话并没有否定贵派叶师祖的意思,也许人心是向善,但这与我楚宁无关,我不相信恩惠,我只相信利益。”楚宁有点想安慰凤九卿,可说到此处,却想起了白夙,想到她与白夙在雪夜的那次长谈,不自觉的停顿了片刻,随后才继续道:“人,都是善于遗忘的,特别是受人恩惠得人好处占人便宜的事情,一但过了那个特定的时间点,他就会将你忘记你。可很多施恩者却会将这些事铭记很久,因为,从他‘给出’的时候开始,他就会认为是受惠者亏欠自己。一旦受惠者有任何损害到施恩者时,施恩者就会觉得自己被伤害,被背叛,可事实上,他只是被人遗忘。”
担心凤九卿可能短时间内无法理解这个说法,楚宁接着举例道:“就比如皇帝,太/祖皇帝当年入主长安登基称帝,他便认为自己是那个施恩者,他觉得是自己结束了战乱,是自己拯救了全天下,天下百姓都受到了他的恩惠,所以,他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后代,理应享受这世间最高的权利和最美好的一切。一但有人妄图染指这份权利,那就是背叛,就是谋反!”
“权利与金钱,犹过鸠毒,沾染即无解。”楚宁叹息道:“不得者,朝思暮想,得者欲罢不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想帮助天下更多的百姓脱离苦海,是因为你觉得,即使你救了他们,他们最终也会忘记你,站在你的对立面,是吧?”凤九卿听到此,反问道:“那你所说的这个利益,就会被人一直记着吗?”
“会!因为我会让他们一直记着!”楚宁道:“就比如卫民军的这些人,我为什么要给他们发薪饷?而不是发粮食?就是为了让他们每次领薪饷的时候都记得我,每次用出这份薪饷的时候,也都想起我。”
“这就是你所说的利益?难道就这样,就能让他们一直忠于你?”
“是的,只要我能一直给他们带来利益,只要他们的利益紧紧与我捆绑在一起,他们就不会轻易站到我的对立面对,他们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心里会反复不断的衡量自己的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