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 作者:泯空入画【完结】(27)
莫梦回握紧了手里的剑:“……你刚才把什么东西……”
“你连你自己祖宗的东西都没学透呀?”那男子假意惊讶,“你这样可怎么继任掌门?”
莫梦回皱着眉,言语里隐隐有些不安:“……出舍散?”
男子笑了几声,拱了拱手,转过身去,正要离开,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叹道:“可惜了,五年前的仙剑会我没能去,否则今日风光,也轮不着你。”
他再说些什么,莫梦回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
出舍散,是祖师爷留下的最为危险的东西。拍在额心,即可将魂魄抽离肉体,而肉身做些什么,完全是受下药人所控制的。
这东西一被制出来,就被娄不眠封存起来,从未用过。后来过了几十年,玄晖门大兴修整,此物才重现于世,但依旧不为外人所熟知。那个男人是怎么弄到的?难不成是玄晖门的弟子里有异心?
不,不会。但凡是玄晖门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杂役,都是忠心不渝的。这一点莫梦回敢拿自己的命担保。
莫梦回愣了一会儿,突然跪下来,用手扣着眉心,试图把那东西挖出来。她瞪大着眼睛,十分惊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最后,直到手指见了血,她也没能挖出来什么。
已经进了身体里了,哪里还挖得出来什么。
莫梦回不知道那男人想操控自己做什么,但显然,绝不是什么善意之事。思量再三,她举剑决意自刎。
刚一碰上脖颈,那剑就似被弹开一样飞了出去。莫梦回回过神来,发现不是剑飞了出去,而是自己飞了出去。
她的魂魄已经离了肉身了。
之后第二日,便是仙剑会,她看着自己浑浑噩噩站上校场,握着那把通身灵力的剑,望着对面的那名修士。
此时,一个方士嗤道:“这玄晖门百年了也不过出一个莫梦回罢了。”
有人附和:“是,一个丫头片子,能有什么作为,玄晖门还指望她能给师门立威?哈哈哈哈哈……”
“哈!玄晖门的祖师爷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主,你指望后辈能优秀到哪里去?”
这些言论,都来自于先前依附于溯华宗的那些小仙门,若是换做莫梦回本人,定是理都不理的,可现下站在那里的不是她了啊!
莫梦回突然明白了为何那个男子要对她使用出舍散。她闭上了眼睛。
随后玄晖门长辈因这些言论气绝身亡,利用封尸盒起死回生,一经此事,修真界大乱,一时千夫所指。
如果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将是这样一幅画面:莫梦回因那些言论气急,御剑大开杀戒,屠近百人。若是有心人愿意做一比较,就会发现她杀人的数据与成名时杀琅琊百怪的数据一模一样。
她杀了近百人,出自三十二家仙门,可巧,皆是溯华宗余党。
除了玄晖门,没有人想过向来大度从容的莫梦回为何会突然发怒,人们只一味偏心付出更大代价的受害者,没有人在意过那些小仙门口中的恶言。
莫梦回再睁开眼,自己已经回到了身上。
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恍若隔世。
一切仿似一场梦一般,她还是那个带着师弟师妹逃课摸鱼的大师姐。她低头看着手掌,那上面有一层血污,还有深深的印痕,那是握剑太久造成的。
莫梦回望着自己的手,失声笑了出来。
她越笑越大声,笑得几乎岔了气,笑得撕心裂肺,恨不得把嗓子撕裂。
最后胸口一疼,她真的喷出一口血来,低落在洁净的被单上。她紧紧攥着被单,面色怅然。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和玄晖门,都回不了头了。
午后她摸索着走出仙府大门,门外立了数百人,皆着缟素,甚为壮观。她叹了口气,道:“与我师门无关,所有罪孽皆由我来承担。”
一个尖嘴猴腮的修士跳出来呸了一声:“你的狗命算个屁!一命抵一命,也得你玄晖门陪葬才还得清!”
莫梦回身旁跟了个小师妹,闻言怒极,正要出声,莫梦回挡住了她,低声道:“你不要管了,带他们藏起来,正殿下的地下室,开关可还记得?”
小师妹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低低把开关密码念了一遍。
“错了,”莫梦回的声音很温柔,“教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不会。”
不远处的方士们有沉不住气的:“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识相就赶紧自刎了事!”
小师妹擦了把眼泪:“呸!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渣滓,也配取我玄晖门弟子的命?你再修炼几百几千年也是那个渣滓命!”
玄晖门向来谨言慎行,生怕让人捏了把柄,眼下这番言语,显然是破罐子破摔了。
莫梦回笑了笑,头一次没有怪她莽撞。
此后三日,三十二家溯华宗余党对玄晖门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原本玄晖门有能力抵抗的,可就在第一日,几个玄晖门的前辈和得意弟子都惨死刀下,究竟是如何败于这些不入流的野士的,无人知晓。
第二日,掌门楚三念被十人围攻,断颅惨死。莫梦回一炬点燃自己,了却此生,一点尘埃都没有留下。
第三日,屠杀正式结束,玄晖门弟子在清点过后赋予一炬,通通化为灰烬。而仙府也被打砸烧扔,只剩一个废墟。
明明已经过去四年了,这些惨绝人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时时噬咬她所剩不多的意志和神思。
她时常仰头望着明月星空,问道:“我这一生,可还有无忧时光?可还有故人相思?”
可惜没有了,玄晖门上下三百余人,都是她的至亲,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不仅不在了,连魂魄都消散了,徒留她一人在人世间漂泊。都已经是鬼了,还不敢随意出现。
第五十九章 扶苏科(四)
付清欢静静听完了整件事的缘由,面无表情,眼神黯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像一座雕像静静坐在那里,风雨都无法撼动,周身一阵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一时竟无人敢先一步说话。
许久,他轻轻咳了一声,像一个久病的、苟延残喘的老者,历经风霜后想极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却偏偏怎么也装不出来,眼底没有一丝释怀。
莫梦回有些不安,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吗?”
付清欢摇摇头,又点点头:“还好。”
原本早就听云止奂说过此事,只是听了当事人的回忆,还是以这么云淡风轻的方式说出来,他着实受不了。
莫梦回伸出手去想拍拍他的肩,手却如碰到迷雾一样轻轻穿过,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死人了,不免有些怅然。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望向云止奂,似是在询问些什么。
云止奂看着付清欢,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然后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他搁在桌上的右手动了动,离付清欢的手近了些,似是想要握住,最后却仍是没有将掌心覆上去。如此纠结,仿若无尽怜惜,旁观者清,莫梦回看着他的神情,眼神怔愣了一下。
付清欢好不容易平定了心情,按了按太阳穴,在混乱的脑海里理出一条思绪,沙哑着嗓音问道:“那个……给你下出舍散的男人,你这几年可知道了他是谁?”
莫梦回神色迷茫起来,摇了摇头:“他蒙着脸,怎么可能知道呢。”
付清欢点了点头,亦是一脸茫然。是啊,怎么可能知道呢。
云止奂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几圈,他的头微微低着,神色冷厉,不知在想些什么。这番场景实为肃穆,莫梦回笑了下,劝道:“算了,没有谁帮得了我的了。别只顾着替我伤感了,还是说正事儿吧。”
云止奂转过身来,抿嘴了很久才开口道:“……天色晚了,不如先休息。”
莫梦回不是人,这话自然是对付清欢说的。
虽然语气清冷如往常,可这完全不像云止奂会说出的话。平日他虽常为他人着想,却在助人这事上颇为腼腆,从不愿意用直观的语言行为表现出他是实实在在为他人着想。
所以,付清欢听见了此话先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
付清欢抬起头,一双明目怔怔看着云止奂,后者与他对视一眼,就如目光碰见火焰一般,慌忙别过了头。付清欢怔了怔,亦低下了头。这么怕我干什么?我长得这么吓人?
想着想着,他手指动了动,然后抬起来轻轻抵在胸口。向来透澈清亮的眼睛此时骤然有些恍惚,只是,不过一瞬那丝恍惚便消散了。
入夜后水城依旧热闹非凡,他们的屋子虽不是正对着接道,却也能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
付清欢和莫梦回坐在屋顶上发呆。
原本莫梦回还有些害怕别的方士会看到她,见屋顶的另一边是空无一人的小巷,才放心地坐下来。付清欢虽心乱,也不忘安抚:“你身上没有邪气,他们察觉不到的,你放心。”
莫梦回点了点头,抱着膝头,把下巴搁到了膝盖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五官本就属于清秀温婉那一挂,只是气质颇为凌厉强势,这般安静下来,半分不像个修道的女仙士,而像个普通的美人,刚刚从江南水乡里捞出来。
莫梦回发呆了半天,她才木木地开口:“我和你单独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付清欢也学着她的姿势抱着膝盖,木木道:“人鬼殊途,你不会现在才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类话吧?”
莫梦回摇摇头,转头看他:“我不是说这个,我在想,云道长会不会不高兴。”
付清欢觉得奇怪,但不知为何而奇怪,下意识扣住了自己的手腕,依旧木木地:“他为什么要生气?”
莫梦回看了他一眼,笑了下。
这一笑意味深长,看得付清欢有些发怵,生怕她下一秒扑过来吃了自己。
莫梦回笑眯眯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仰起头看向天空,叹了一声:“今晚星星很多啊。”
付清欢闻言,也抬起头,嗯了一声:“七夕嘛,星星肯定多。”
夜风阵阵,吹得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心头一阵荡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莫梦回摇摇头:“我见过比这更亮更多的星星,漫天星辰,对,就是漫天星辰。”她自言自语着,不知到底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有几分无奈惆怅。
付清欢很认真地反驳:“不会吧?我读过的书上说,七夕这一天,星星是最多的,你哪里能见过呢?”
莫梦回抿起嘴笑笑:“这你就不知了,我问你,明翚宗,你知道不?”
听见“明翚宗”三字,付清欢愣了愣,随即一阵阴霾涌上心头,他勉强笑笑,没有回答。
莫梦回继续道:“明翚宗擅长占卜之术,最为擅长的是占星,其仙府本就占了最适宜观星的地势,再加上灵气集结运转,它仙府的上空,群星闪烁,流星密集,当真是极美。”
付清欢笑笑:“听起来很美,你见过吗?”
“见过,”莫梦回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肯定见过,我第一次游历,到过渠阳,只在山脚下望了望,也觉得很美。”
年少轻狂,风华正盛,鲜衣怒马,她曾漫步在漫天星辰下,细数自己游历时遇见的奇景,满怀少女憧憬。
付清欢想象着那画面,觉得当真是美极了。如果不是不合适,他很想对莫梦回说:“别细数游历时遇见的奇景了,你漫步在星空下,就是一幅旷世美景。”
莫梦回回忆了一会儿,似是不想再提了,话锋一转,问道:“你想不想知道云道长和我那一战的情势?”她笑得十分诡异,付清欢都觉得有些害怕,但出于好奇,还是点了点头。
九年前的仙剑会上,莫梦回与云止奂一样大,都是十五岁,一般的稚嫩青涩。只是云止奂自小在山中长大,几乎从未接触过如此大的场面,因此比起莫梦回,还多了几分羞涩。他也还没完全发育好,与莫梦回一般高,明明同龄的两个人,仿似姐弟一般。
云止奂一身白衣,握着朗月,漂亮的眼睛睁得老大,连声音都是柔嫩的,还有些颤抖:“请。”
莫梦回这样生在玄晖门这样争议颇大的门派里的女孩子,心智自然更成熟些,觉得眼前这人十分有趣,这才有了几分认真,却仍是忍着笑,点了点头。两人便就此过起招来。剑光澈亮夺目,令在座高朋眼花缭乱。
莫梦回的神情严肃起来。方才这几下过招,她大抵了解了云止奂的实力。载德道人的弟子自然不会弱,没成想她还是小觑了,最后虽赢了云止奂,却也是崴了脚,第二日肿得老高,接下去的比赛也没能发挥好。
而云止奂虽输了,却刺出了名动天下的一剑——朗月试天高。
莫梦回笑了下:“他那时候年纪小,应当是很注重输赢的,要不是遇上了我,应该能进前三甲的。说不定,还记恨了我很久呢。”
付清欢想象了一下气鼓鼓的云道长,不禁笑出了声。
莫梦回也笑了一会儿,叹道:“所以,这么好的一个人,你可别让他生气呀。”
付清欢觉得奇怪,歪了下头:“我为什么要让他生气?”
莫梦回抿嘴笑得很狡黠,坐近了些,付清欢亦离她近了些, 莫梦回正要说话,便听得二人身后一声轻咳。
莫梦回吓了一跳,往后看了一眼就一转身进了那支白玉长笛里去了。她随时有地方躲,付清欢没有,他怔在原地,愣愣看着站在身后不知多久了的云止奂。
背后议论别人,总归是不好的,付清欢也没什么辩解话说得出口,只得窘迫地收起笛子站起来,低着头糯糯道:“道长,您沐浴好啦。”
云止奂不置可否,只是衣领半敞,头发未束,随着夜风还散着淡淡的皂角香,显然是刚刚沐浴过了。他垂着眼眸看他,低声道:“你去洗吧。”
付清欢点点头,忙不迭要下屋顶。云止奂却叫住了他:“玉笛给我。”
付清欢下意识握住,都忘了这本来就是道长的东西:“为、为什么啊?”
云止奂道:“你愿意让别人看你?”
语毕,玉笛微微颤动起来,似是在控诉自己才不是喜欢看别人洗澡的女色鬼,也像是在恳求 付清欢不要把她留下。
付清欢便握得更紧,摇了摇头:“我拿布遮上就好了。”
云止奂眉眼忽地一片阴霾,欲言又止,顿了又顿,依旧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待付清欢洗漱过了,夜也算是真正地深了,街上的人声也小了许多,最后完全安静下来。付清欢坐在窗边发呆,眼前一暗,他抬头对上一双淡然的眼睛。
莫名地有些心慌,他连忙低下头,闷声问:“怎么了。”
云止奂的语气很平静:“我方才想了想,明日应当去找施大公子。”
付清欢哦了一声,思绪正经起来:“您认为那个时常打理坟墓的是施大公子。”
云止奂点了点头:“那墓碑上的字,也确是他喜用的字体。”
付清欢点了点头:“好,那明日就去找他。反正这几日热闹,他应当还在水城里。”
说这话时他一直与云止奂四目相对,十分尴尬。两人对视几眼,不约而同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吹了蜡烛。
黑暗里,付清欢的右手轻轻扣着自己的胸膛,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出奇。
大约总是熬夜,心脏都承受不住了跳得这样快。他这样想着。
第六十章 扶苏科(五)
七夕节第二日,也是十分热闹。街上虽不说人满为患,但也属少见的热闹场景,付清欢戴着斗笠还需时时注意着别刮着了人。因此他走得小心翼翼,极为谨慎,生怕烦到了别人。
云止奂走在他身侧,时不时转头看他,那神情举止,仿似比付清欢本人还谨慎一般。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先到了城东的那家酒楼。这家酒楼名为醉仙楼,酿的酒据说是城中一绝,打开一坛,飘香十里不是骗人的。自然,两人不是为了酒才来这儿的,是为了找人。这家醉仙楼,正是散麟宗旗下的产业。
旁人会觉得奇怪,散麟宗这样的家族,应当不会随大众出来做生意的,何况还是开一间酒楼,实在与其平日淡然清正的形象不相符。但这世上的道理,又哪里是人之常理可以随意定论的。散麟宗酿的酒,确实好喝。
付清欢站在酒楼外,只闻着那时不时飘出来的酒香就忍不住要醉了。这家醉仙楼,名字起得狂放不羁,装修却十分淡雅清远,若不是这酒香和刻着“醉仙楼”的牌匾,付清欢还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
“进去吧。”云止奂那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听得付清欢失神了一下。
云止奂挑起了门帘,那双淡然如池水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付清欢点点头,不太好意思地迈步走了进去。
醉仙楼里亦是十分雅致的装修,没有堂座,只有一间间用薄纱帘子遮着的雅座,而酒客也不似寻常酒楼那般推杯换盏高谈论阔,安安静静,只有时不时的古琴声从不知何处传来。说是酒楼,倒不如说是间茶坊。
付清欢正偷偷打量着四周发呆,听见一旁有个青年男声:“二位何吩咐?”
付清欢望过去,发现是个面容温和的青年,相貌端正,着一身白底绿纹短打,看起来是个伙计。奇的是,这伙计身上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瑞气萦绕,看来就算不是个修行者,也不会是个普通的酒楼伙计。
不知是不是所有仙门产业里的伙计都是这样,付清欢不由得对散麟宗肃然起敬,心头的尊敬多过了好奇。
云止奂道:“寻人。”
伙计神色自若,将他们引到一边方便说话的地方,问道:“不知二位要找什么人?”
云止奂道:“施大公子可在?”
那伙计仍是泰然自若的样子,似乎对眼前这两人要找自家公子这事一点也不奇怪。付清欢事后回想,觉得这也是大家风范的体现之一吧,能把手下人管好的家族,家风肯定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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