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 作者:泯空入画【完结】(35)
付清欢原先没想通透,待想通透了,才意识到祁景澜这些年心里的苦楚。
他轻声叹了口气,灌了几口酒下去。
“我和他,算来有十余年了。”晏且歌道,“可两家隔得远,家风……你也知道,背道而驰,所以没怎么见面了。我一直以为他就当我是个点头之交,没成想,他是最重情重义之人。”
溯华宗失势,满门横死,祁景澜收留已成孤残的晏且歌。
哪里会是薄情寡义的人。
感慨一会儿,付清欢想到了什么,看向晏且歌:“你的家族……你可有想过复仇?重振家族?”
晏且歌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顿了顿,他摘下了右手上的皮手套,露出一截白色的义肢。
“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
付清欢抿起嘴看了一会儿,别过头去:“……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你跟你堂哥倒真是像。”
第七十四章 惊鸿科(四)
有时候付清欢觉得自己真是天真,天真得几乎傻了。有时候傻过头了自己都发觉了不对劲,却嘴笨,也不知说什么。
百无一用。
他灌了口酒,趴在石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晏且歌薄唇微微泛着红,微张着露出几颗贝齿,轻轻咬着酒壶口,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付清欢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最终,他轻声笑了笑:“别难过了,抬头看看,九州林上头的星象可是修真界名景。”
闻言,付清欢抬起了头。
其实他很想问问晏且歌怎么知道自己难过的,撇了撇嘴还是没说出话来,睫毛微颤着抬起了眼,他认真地望着星空。
很快,他惊异地发现,九州林上方的星空,不仅仅是繁星灿烂那般简单。
瑞气星光相映,流转波动,仿似真正的仙境一般。
付清欢一时看得愣了,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呢喃一句:“好美……”
“美吧?”晏且歌笑得很得意,“来渠阳看看九州林上方的星空已成了游人雅士的习惯,这哪里使得,前两年便设了结界,外人不得上山了。”
晏且歌摇摇头:“你堂哥也是冷清怕了,隔三差五有人上山来看看,他竟还舍不得人走。”
寂寞的。
付清欢低了低头,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
有的人身处高位,享受旁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攀足的成就和荣耀,可他们的内心却孤独到近乎荒凉的地步。
“……你和宗主,认识很久了吧。”不想再谈论这些过于沉重的事情,付清欢轻轻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个话头。
他这位堂哥早早没了亲人,对待朋友应当是很亲近的吧。
晏且歌唔了一声,微微低了低头,清朗的声音低沉起来:“十岁还是十一岁来着,他和前宗主来我家参会。”
他干脆站了起来,伸出左手比划着:“那时候他可矮了,明明一样的岁数,比我矮了近半个头。又白又漂亮,跟个女孩子一样。说实话,我当时还挺看不惯他那软糯糯的样子,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欺负了他。”
“嗯?”付清欢弯起了眼睛,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他,等下文。
晏且歌望着远处,似是在回忆尘封许久的往事,漂亮精致的下颚角看起来十分脆弱。难以想象,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竟然还会有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
算来也不过二十多岁,哪里会有多么久远的往事呢。
晏且歌其实是记得和祁景澜第一次见面时的日子的。那时他们都是十岁。
溯华宗喜奢华,好面子,明明是个仙门,却活得像个世俗豪门,时常办些花会茶会,只邀修真界中的名门望族。也实乃将看碟下菜做到了极致。
这一日是茶会,早起晏且歌就坐在偏殿屋顶上,神情冷漠中带着戏谑,看着从正门进来的众仙门宗主。
偏殿很大,也很高,不担心别人会看到他。
这么忙的日子,应当也没人会想到他,也正好,没人来打扰。
晏且歌揉了揉一头乱毛,抱着膝盖往远方看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长开,他却已经生得有几分俊俏,尚可预见日后绝色的颜容。额前的头发散下来遮了大半的视线,仍不妨碍他虔诚地看向远方。
他静静坐着,像一尊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挑了下眉毛,垂下眼眸望向地面。
偏殿正前方站了一个孩子,个子小小的,生得倒是白净,眉间一道细长的朱砂印,活像哪位粉雕玉琢的仙童下凡来了。
两个小孩就这么隔着一层楼房的距离对望一会儿,晏且歌先不耐烦了:“你是谁?”
那孩子声音脆生生的:“我和我父亲来的。”
父亲?
晏且歌坐直了身子,细细打量起来。
这个孩子,身上的衣服十分得体平整,应是哪家仙门的公子。再看衣服上的花纹,比寻常修士都要繁复,晏且歌虽不常见修真界的人,但灵鸟飞升图还是认得的。
哦,明翚宗的。
明翚宗人丁单薄,这个年纪的小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晏且歌眯了眯眼,视线往上移了些,在那小公子的领口顿住。
黑色领口的中衣。
这孩子是明翚宗的本家弟子,再算算,也就是第一宗子了。
晏且歌扯扯嘴角,复望向远处,不想搭理他。
哪知这小公子又说话了:“你……你应当是溯华宗的弟子吧?”
晏且歌脸色更难看了,早知不穿自家的衣服了!
他对祁景澜的第一印象,就是烦。
他咂咂嘴:“……是,你迷路了?”
小公子摇了摇头:“没有。”
“……”晏且歌看他这幅软糯糯的样子,觉得无法招架,他很讨厌小孩子,不知怎么同他交谈。
过尔,他问道:“……你找我,有事?”
小公子眼睛瞪大了些:“你的衣服很显眼,我一抬头就看到你了。想问问……你是不是……下不来了?”
“……”晏且歌别过头去,不太想和他说话。
这么个蠢笨心性,日后怎么当一宗之主?晏且歌都替他着急。
想着想着,他又心生一计,坏笑着问那小公子:“上头好玩,你要不要来看看?”
闻言,小公子很是开心的样子:“我可以跟你玩?”
晏且歌嘴角微勾,指指偏殿一边:“那儿有落脚处,你得自己爬上来。”
这位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小公子,看起来是怕高的。粉嫩的嘴巴紧紧抿着,全程不敢低头看地面。
待爬上来了,一寸一寸用屁股挪到晏且歌身边。
晏且歌一直撑着下巴看他,忍不住问道:“你不跟你父亲去吃席啊?”
小公子摇头:“散麟宗的大公子也来了。”
闻言,晏且歌恍然大悟。
散麟宗的大公子施久也不过十来岁,却被家里的条条框框束缚得像个老学究,一举一动讲究到了极点,同龄人跟他站一起,少不得要被拉出来比较一番,然后被数落一番。
这么个人,谁敢跟他一同出现?
再大点晏且歌还感叹过:“这世上怕是没人压得过施大公子了。”
手臂一痒,是那小公子戳了戳他:“你叫什么呀?”
晏且歌抿着嘴,反问:“你叫什么?”
“我姓祁,单名一个安。”小公子认真地在手心写给他看。
祁安,果真是明翚宗的宗子。
晏且歌想了想,突然站起来一个翻身下了偏殿,稳稳落到了地面上,转头对还在屋顶的祁安道:“你先下来,我告诉你我叫什么。”
祁安显然愣住了,半天不动身子。
晏且歌负手歪头:“不下来,我可走了。”
祁安仍是看着他,紧紧咬着下唇,眼睛湿漉漉的,像要哭了。
好似欺负太过了。
晏且歌正想作罢,却见一抹月白色身影不顾一切跳了下来,落到地上,高高束起的长发在空中飞扬。
祁安看着他:“我下来了,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第七十五章 惊鸿科(五)
晏且歌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或者说,从没见过这样的仙门宗子。对陌生人毫无防备之心,此乃自保之大忌,对陌生人还要上赶着去跟他玩,更是交往之大忌。
连晏且歌都懂的东西,这位祁大公子竟一样都没放在心上。晏且歌心道,这人怕是个傻子。
祁安倒毫不在意晏且歌那异样的眼神,径直走到他跟前:“你叫什么?”
这孩子比自己矮些,也瘦弱些,唇红齿白,真像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吟诗作对,精通琴棋书画,倒活得风流雅致。可偏偏生为仙门宗子。
“晏且歌,”他说道,“我叫晏且歌。”那一刻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乖乖收起一身戾气,犯那自保之大忌。可能这世间向来对纯良温厚之人最体贴温柔。
“所以,你们成了朋友?”付清欢抱着酒坛子坐在台阶上看着他,眼神与容貌同多年前那个祁小公子微妙地重叠起来,又在下一瞬间骤然分开,这其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两个再相像的东西也只是相像,终究不同。
晏且歌歪着头,似笑非笑望着地面出神:“那倒没这么快,明翚宗和溯华宗隔多远哪,只是在这一辈修士里,的确是我们走得近些。”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在这世间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
不知怎的,付清欢想到了这一层上去。他摇摇头,喝了口酒。这酒虽有酒味,却没酒劲,喝它如饮水,果真没什么意思。付清欢平白想起那夜在历苍观后山与云止奂喝酒的情形,心中又是一阵怅然。
想见见不了,想忘忘不了,想醉一场也无法如愿。这世间万事果真无法如流水般随人意。
翌日清晨,空气微凉,在园子里走几圈身上便披了一层寒露。算来早入秋了,北方的秋天更冷些,付清欢多少有些不适应,牙齿打着颤在雅榭前院里练了几套剑法后身子才暖和些许。
做什么去?在百里镇,以往这个时候他还在睡,也可能被早起去抓学生的付朝言吵醒了,两人打闹几句就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在这里,没有人来吵醒他。
付清欢负手走出了雅榭,四处走动起来。
父亲在世时教过些许园林方面的学识,付清欢倒不难看出了这九州林的布局,其实十分简雅。正门到大堂,再到弟子们的起居处,分布得十分对称,唯有后花园不知出自谁笔,层层叠叠疏密相宜,以为山穷水尽一转身却柳暗花明,叫人豁然开朗。若不是记性好,怕真要在这园子里迷路了。
穿过园子,是一大片竹林,时有木剑相伐声传来,付清欢意识到自己是走到弟子们修习的地方了。不便久留,他正欲转身离开,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飞奔而来:“付前辈!”
付清欢转回了身,看见几个身穿圆领箭袖斓衫的少年向自己跑来,为首的裘修远满面藏不住的喜色。
见了他们,付清欢也不由得咧嘴笑了:“是你们呐。”翩翩公子在清日里微微一笑,与身后娴雅精致融为一体。这个人虽长在外头,气质却与历代明翚宗弟子十分融合。
裘修远跑得最快,一下就到了他面前,气也不喘,只是因激动脸有些红:“是真的吗?”
“什么?”
“你……你是祁宣公子?是吗?”平复了情绪些许,裘修远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直叫付清欢不知所措。
“修远……”裘正昀两三步迈了过来,似有些责备看了裘修远一眼,然后转向付清欢,恭敬道:“前辈好。”
付清欢略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继而抬起头,笑道:“快回去练剑吧,宗主看见了还当你们在偷懒呢。”
“宗主早来过了。”
不知是哪个少年这样说道。
来过了?付清欢一愣,望了望天,这么早?
似是看出了他的情绪,裘正昀道:“宗主向来起得比我们早的,来看了我们,就到书阁去了。”
听着他们说的话,付清欢想起了昨夜与晏且歌的对话,内心一片怅然。
问了书阁的位置,他匆匆赶去。
天还未完全亮,书阁里还是很暗,付清欢隐约看见远处有灯火微明,放缓了脚步走过去。
祁景澜坐在案边,捏着一支笔正在抄录些什么,竟没有察觉付清欢的到来。
付清欢也不打扰,等他抄完了一页,才轻轻叫了一声:“宗主。”
祁景澜一怔,抬头看见是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把笔给搁下了:“何时来的?我竟没察觉。”
付清欢:“不过刚来。”低眉温顺得像只绵羊。
祁景澜让他坐下,然后挑了灯下的灯蜡:“这个时候,我没想着会有人来……桌上乱的很。”言语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付清欢帮忙把挑下的灯蜡收好在小炉里,抿嘴没有说话。是不知该说什么。
祁景澜抄的是明翚宗修术典籍,因常年储藏在书阁里,难免会潮湿生虫,因此隔几年就要全部抄录一遍。这种事情,应当是门生在做,祁景澜却雷打不动亲自抄了十几年。
付清欢本想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见了那典籍上的词句,发现正是父亲和姑姑教导自己的东西,心头不由得泛起些酸涩的情绪来。
他头一次明白落叶归根是什么心情。
两人各怀心事,静坐一会儿,付清欢问起有什么他能做的事。
明翚宗总不能白养着自己。
祁景澜眉头微蹙,朱砂印明晃晃的,似是想了很久。
“你可愿教习弟子?”
付清欢走出书阁,深吸了一口气。
九州林位处山腰,清晨的空气凉薄而清新,让人心宁不少。
“女弟子们是有老师的,你帮忙照看些……罢了,不会很累。”
祁景澜是真的满心欢喜想要接纳他。
付清欢从未见过一个身处高位的男子这样谦卑地说话,仿佛怕极了他要拒绝自己。
一阵莫名的愧疚涌上心头。
待走出了这书阁,付清欢才有些许懊恼的情绪。明明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怎得又心软了?
祁景澜听见付清欢应的那声“好”之后,眼睛都亮了起来,连眉头都舒展了几分,束缚在他身侧的阴霾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又在下一瞬转换为重重枷锁,牢牢钉入付清欢的周身关节。
明明才刚刚戴上,这幅枷锁已经沉得他透不过气了。
云止奂的面容在眼前幻化,转而消失不见。
冷冰冰的一张脸,连眼角和嘴角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生得昳丽风采,长身直立就是一幅画。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付清欢最初是讨厌透了。这么冷冰冰的一个人,最后却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再见是何年?
倘若朝言在自己身边,或许还能逼一逼自己,壮着胆子上前去,揪着云止奂的领子:“小爷看上你了,就说你要不要吧。”然后谁管那些个别的,迎面凑上去亲他,当作膏药这辈子就黏在这人身上了。
想到这,付清欢摇了摇头。
不成,这事儿,自己可做不出来。
不过分离一天,已经想得要命了。付清欢揉乱了自己一头长发,扯扯嘴角。
“往后这不知多少年该怎么过啊……”
“你在这站着干什么?”
一道清朗的男声突然划破他所有遐想,语气尚带几分戏谑:“被堂兄罚站了?”
付清欢啧了一声,差点忍不住伸手弹来人的脑壳。忍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放缓了语气:“……没有。”
晏且歌似是送书来,捧了几本线装册在臂间。一身月白明翚斓衫,头发也束得齐整,若非左脸的面具过于诡异浮夸,看起来定是个气质温润的公子。
这人也只有不说话时隐隐透出曾经身为仙门宗子的贵气。
晏且歌哦了一声:“是。”
“是什么?”
晏且歌耸肩:“你猜?”
“……”
这人果真不能说话,活像个二流子。
付清欢抿起了嘴沉思一下,问道:“……有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晏且歌低低笑了几声,大方应了下来:“倒真有,你且在这里等我,我放个东西就回来。”说罢推开了书阁的门进去了。
再回来,他脸上仍是盈盈笑意,左手自然地揽过付清欢:“走走走,跟我去校场。”
付清欢拉长了脖子远离他,问道:“去校场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我还能害你?”
“……”付清欢心里暗道,那倒说不准。
九州林的校场就在中院两侧,付清欢刚进了场,就见几道剑光向自己飞来,下意识出手挡了回去。待回神,才发现是十多个少年在练剑,被挡回的剑光似是打在了一个少年身上,离得远,付清欢只看见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坐在地上。
“哎…”付清欢轻声惊呼一下,跑了过去。
那少年身边已围了一圈人,付清欢好不容易才靠近到他身侧。
走近了才发现那少年正是裘修远,见了付清欢还不忘打招呼:“……前辈好……”
付清欢哭笑不得,扶起他:“怎样了?打哪儿了?疼得厉害吗?”
裘修远摇摇头,点点自己的肩膀:“又疼又麻……”
闻言,付清欢大骇。
可别是伤了经脉。
他屏息替裘修远听了脉,神色凝重起来。
这个正值风茂的少年若是为了自己伤了仙骨,他可真是大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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