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 作者:泯空入画【完结】(38)
云止奂抽出了活结,小心翼翼解开布条。
随着一层层布条揭开,空气里血腥气越发浓郁。苏萝络的心提得也越发高。
最后一层布条撤去,她倒吸一口凉气。
纤细皓白的手腕上有三道伤口,皆划过经脉,道道极深,且都有伤后撕裂开的迹象,狰狞骇人。
苏萝络起初是被这骇人的情形吓了一跳,她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云止奂看着那些伤口,眼神越发深邃。他小心翼翼捧着那只手,从怀里翻找出一瓶药,顿了顿,他对苏萝络道:“取些热水来。”
苏萝络忙不迭从水罐里倒了些热水到脸盆里,顺手拿了块帕子端过去。
云止奂拿帕子沾着热水,一下一下,轻柔小心地擦拭付清欢的伤口。那动作轻柔得像鸿毛落在棉絮上,其中又隐隐带着怜惜之情。
天地间仿佛只剩这两个人了。
苏萝络眼看着血污不堪的手腕干净许多,松了口气。
云止奂拿着药敷上伤口,动作依旧十分轻柔。
他道:“再取些热水来。”
苏萝络照做。
等伤口完全处理好了,云止奂才紧紧握了一会儿那只手,抬起了头。
“你知道。”
这句话带着十足的肯定,以及逼人的压迫感。
苏萝络点点头,倒不害怕,把帕子浸湿拧干递过去:“是我哥发现的。”
云止奂接过帕子给那张憔悴瘦削的小脸擦了一会儿,轻声问道:“他放血?”
苏萝络小嘴张了张,似是在犹豫,最终点头:“我看见先生偷偷端药给修远师兄,不敢去问,就……告诉了哥哥。”
见云止奂面无表情,仍是看着付清欢,她继续道:“我哥发现……先生给修远师兄的药,是用血做的药引。”
云止奂的手一顿,眼里覆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许久,他轻声叹道:“难怪。”
难怪,裘修远伤成那样,却还一直吊着一口气。
他问道:“你们宗主知道此事吗。”
苏萝络摇头:“我哥也在犹豫要不要说,现在只有我们兄妹知道。”
云止奂轻轻点了点头:“别说。”
苏萝络愣愣地点了点头。她与云止奂,也只有今日才第一次碰面,却没来由地格外信任他。
这个年轻优秀,仙风道骨的道人,眼底却有着看淡世间炎凉的沧桑淡然,只有看着先生时,眼里才会有些别的情绪。
那是什么情绪,苏萝络年纪小,看不出来。但看得明白,道长对先生,绝无恶意。
先生这么好的人,也应当有这么好的人来结交。
云止奂道:“你快些回去,别叫你的同伴着急。”
闻言苏萝络反应过来,点点头,一溜烟跑了,临走不忘带上门。
云止奂看着被褥里的付清欢,忍不住伸手上去。拇指轻轻摩挲那苍白的脸颊。
确实瘦了许多,刚才抱进来,腰上根本没什么肉了,硌得他心头阵阵疼。脸也是瘦削非常,捏也捏不起什么肉来。
云止奂闭了闭眼,一声叹息,双手握着付清欢的手,俯下身去,把额头贴在付清欢的肩膀处。
第八十章 清债科(五)
付清欢醒得不晚,昨晚也是太累了才会昏睡过去,睡足了精神就够了。天冷了,晚上也长,现在天都还没亮,屋里昏暗,看不见东西,连带着他这个刚睡饱的也跟着昏沉起来。
身上很暖,只穿了贴身的中衣中裤,被窝里的热量贴着身子传到六经八脉,舒服得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咛。付清欢把脸往被窝里埋了埋,才恍恍惚惚再把眼睛睁开。
偌大一张床,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两三条被子和一件大氅,两个枕头怀里一个脚边一个,几乎把他埋在床里了。
付清欢发了会儿愣,怪道:“昨晚我在哪睡的?”
他费劲坐起来,一股寒气顿时从被窝外灌进来,冷得他抖了抖。虽然冷,却比昨天那恨不得抱着暖炉的感觉好多了。
他揉了揉脸,起身穿衣。刚套上一件底衣,就愣了。
手腕处的布条细密平滑,根本不是自己缠上去的。
低头闻了闻,还能依稀闻到药草味。是有人替自己上了药还重新包扎了。
谁?
付清欢心底一阵惊慌,直涌上头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昨晚自己好像是在道长房间门前晕倒了,那是他包扎的吗?他发现了自己放血的事情吗?
他起身下床,胡乱把衣服套上就往房外奔去。神情慌乱紧张,连外衫都没套就冲出了屋子。
一出房门,迎面就是一阵寒风,直接把他吹清醒了许多。付清欢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喘了口气。阵阵白气从口中喷散到空中,他转了转头,看见一抹淡色身影静静立在长廊尽头。
付清欢轻轻咳了一声,抬腿走去。
“嘎吱”
老屋待修葺,脚下的木头已有些年头,踏上去发出的声响在安静的清晨尤为刺耳。
付清欢怕惊扰了还在睡的人,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得极轻极缓。
长廊尽头的云止奂转过头,定定望了过来。
离得远,付清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在看自己,也让他心悸不已。
付清欢缓步走过去,等到足以看清云止奂容颜的距离,他又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了。
他怕自己一不留神漏了自己的心思。
到云止奂身边站定,付清欢才感觉到逼人的凉意在四肢百骸流淌。双手冰凉,冷得有些发麻。
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气,眼睛偷偷瞥着云止奂,试探着问道:“……道长,早。”
云止奂没有看他,只是静静望着远处。冷淡如霜的面容和神情在这早冬里也好似蒙上了一层冰,让人只敢远观,若上前去碰一碰,怕是冷得要掉冰渣子。
付清欢垂下了眼眸,不敢说话了。心头泛起酸酸涩涩的苦楚感。
两人静静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太阳快升起来,云止奂才出声道:“你失血过多本就怕冷,为何还站在这里。”
付清欢吓了一跳,他抬起眼睛望向云止奂,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蒙上一层雾气,叫人看着心疼又烦躁。
云止奂抿着嘴,余光睨他。
付清欢低声道:“是修远他……实在撑不住了……”
云止奂不说话。
付清欢看看他,继续道:“反正……这是我欠他的……”
“是。”云止奂声音冷淡,“是你的命。”所以你怎么糟蹋都无所谓,别人都管不着。
这样冰冷的语气直接将付清欢的心沉落冰河。为什么只是分别了这么些天,两人又这么生疏冷淡了。要是自己没有那个心思,付清欢是不会在意的。可偏偏自己对道长上了心。
为什么?
付清欢咬了咬下唇:“……谢谢您昨夜照顾我。”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落在云止奂的肩头。
云道长喜着青色,身上的衣服也是和人一样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一点烟火气和喜色。整个人好似结了一层冰霜,谁也化不开。
付清欢定定神,忍不住摸了上去。他惊讶地险些叫出声:“……您在这里站了一夜吗?”
云止奂的衣服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摸上去又凉又湿。付清欢心里难受得发紧,拽紧了云止奂的衣袖想把人拖回房里去。哪知还没使劲,云止奂不着痕迹挣开了他。
“……”付清欢低头看自己的手好一会儿,抬起头时眼神凉凉的,惊讶和委屈都没有了,只有满满的伤心。
“您……真的很讨厌我吗。”
云止奂抿嘴沉思一会儿,在付清欢要转身离去时出声:“不。”
付清欢看着他,面无表情。
云止奂转过头也看着他,声音低沉:“我对你绝无偏见。”
付清欢身形晃了晃。衣着单薄的身体在冷风里显得有些脆弱,不堪一击。
云止奂顿了顿,向他迈步,待走近些,付清欢看见他漂亮的眼珠微微颤动着,仿佛在压抑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拉住云止奂的手就往屋里拖。
这一次道长没有阻拦。
屋里被蜡烛和烛火一照,立即暖和了许多。付清欢搓了一会儿手,觉得手脚活络了,才犹豫着伸手替云止奂脱衣服。
“您衣服结霜了……会生病……”怕云止奂误会,他多解释了几句。
“若我晚来一天,你是不是就要自刎祭剑?”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付清欢的手一顿,心头一阵狂跳。两人身量相近,付清欢贴得近了些,一阵热气从云止奂口中吐到他的脸颊边,让人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然他很快镇定下来,终于解开了云止奂的腰带。
他把腰带扔在一边,犹豫一会儿,道:“修远已经救过来了,这不重要了。”
说着要继续解衣带,云止奂骤然抓住他的手,道:“……不必。”
付清欢低下了头,抽回手往后退了两步:“您休息吧。”说着要出门。
“等等。”云止奂叫住他。
付清欢停下脚步,仍不敢看他。
“这世上,有很多人在意你的。”云止奂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不能因为这个去死。”
这世上,有很多人在意你的。
付清欢张了张嘴,鼻子一酸。父母过世,没有妻儿,朝言回了自己的家,唯一的近亲,只有并不十分亲近的祁景澜。
他在这世上,明明已经孑然一身。
他的心寄托在云止奂那,可也只是寄托,自己连一句剖白都说不出口。
付清欢吸了下鼻子,打开门匆匆离去。
云止奂看了那扇门许久,垂下了眼眸。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抽开了衣带,胸口的心跳得极快,滚烫似火。
第八十一章 思归科(一)
晏且歌下楼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堂正中间的付清欢,正和姑娘们吃饭聊天。他身份极高,也比她们大几岁,却没有半点架子,举止言谈十分亲和。又长得清俊,眼神有着道不明的清澈,活脱脱就是个未曾涉世的少年郎。
晏且歌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看了楼上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点这么多菜?”他走到付清欢身旁,看着饭桌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别太惯着她们。”
付清欢笑笑:“难得出门。”
晏且歌眉眼里全是笑意,问旁边的祁梦一:“你怂恿的?”
“晏先生什么话,我才没有。”祁梦一鼻子里轻哼一声,鼻头紧紧皱了起来。
晏且歌眨眨眼,挤着付清欢坐了下来。
“你别老欺负梦一。”待坐定了,付清欢低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晏且歌凑近些:“哪里欺负,我昨儿不是一人一串糖人给她们了吗。诶给你你也不要。”
“哦对,那个糖人。”付清欢道,“仅此一次啊。别太惯她们。”
晏且歌笑了:“刚你还说什么来着?难不成只许你惯着她们?”
付清欢狡黠地笑了,一侧的虎牙藏不住地露出来:“对。”
清风波动,晏且歌眼神一流转,突然对付清欢身后一笑,道:“云道长,过来坐。”
付清欢一怔,眼底的笑意顿时敛了起来,侧了侧头,低头吃了口菜。然后才低声道:“你寻开心呢,哪有坐的地方……”话音刚落,几个小姑娘像是很怕云止奂一样,纷纷起身说自己吃饱了,哗啦啦两桌人只剩下付清欢和晏且歌挤在一起。
“……”
晏且歌笑笑看了付清欢一眼,把伙计叫过来收拾了一下,上了一副新碗筷。
云止奂道了谢,矜雅地掀起衣摆坐下,神色冷淡如常,举止也优雅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处。
桌上的菜都是当下的时兴菜,尤其是一条蒸鱼,做得鲜美柔嫩,混着香料的汤汁被亮晶晶的还冒着热气。付清欢夹了块鱼肉往汤里蘸了蘸,放到嘴里含住。
一阵带着咸味的鲜甜在舌尖弥漫开,把舌根都勾得蠢蠢欲动。抿嘴在齿间咂了几下,那块鱼肉就混着汤汁被揉烂在舌头下,付清欢才依依不舍咽了下去。
这个味道莫名带他回溯到那个从小长大的江南小镇。
他垂下了眼眸,一时望着那盘鱼出神了。
“老付?”
“嗯?”付清欢回过神,看向一旁的晏且歌。后者挑挑眉,眼神有意无意瞟着云止奂:“想什么呢,吃个饭都能发呆。”
付清欢笑笑,眼里突然带上了许多光彩:“没事,这鱼太好吃了。”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欢悦,把晏且歌听得怔了怔。
不过一会儿工夫,付清欢原先那低落的情绪就消失不见,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眼底带着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笑意,好想有蝴蝶从那双清澈澄亮的眼睛里飞出来,飞过他眼前,停驻到他指尖。
晏且歌微微摇了摇头,看不明白老付是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一样。
云止奂微微抬眸,不动声色飞快看了付清欢一眼,眼底荡漾起一片涟漪,一晃眼,还以为是浓浓的笑意荡漾在清冷高傲的云道长眼里。
他拈下一块鱼肉,动作矜雅放进嘴里。
初冬里一方天地,乍然开出了一幅春景。
晏且歌遣散了所有靠近湖泊的乡民,再回到一行人身边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远远望去,整座小镇灯火通明。
这个点正好是阖家吃饭的时辰,靠水的地方冷风阵阵,一行人不敢坐定下来,有意走动生热保暖。只有晏且歌站在高处,望着万家灯火,一动不动。
猩红的衣摆在这深秋的夜风中飒然飘扬,眼里是一片虚无的缥缈。付清欢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八年前从火灾中浴血逃生的少年。无论是那露出的半张脸,还是右臂戴的义肢,都一样如雪苍白,五分绮丽,五分苍凉。
“你在看什么。”付清欢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许久,晏且歌才抬起右手臂,有些困难地指向一个方向:“那里。”
是一条巷子,十分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付清欢眯眼看了一会儿,摇头:“没什么特别的。”
“现在是没有了。”晏且歌转过头,看着付清欢,“宗主应该告诉过你,我被带回溯华宗之前,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付清欢一怔,还未开口,晏且歌又道:“那里是我的家。”
声音沙哑,气息微弱,在风中一吹即散。
“家附近还有家卖粘糕的店,我母亲爱吃加白糖的,我却喜欢放咸酱。”他继续道,“每当钱只够买一份的,爹就只给母亲买加白糖的。”
晏且歌笑了笑,抱起双臂,似是觉得冷了:“不过,那家店已经不在啦。”
“……你爹?”付清欢歪了下头。
指晏千秋吗?可那时晏千秋又怎会这么亲近地与他们母子相处?
“你知道的吧,我是私生子。”晏且歌目含笑意看过来,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两岁的时候,我母亲嫁给我爹,我爹待她和我都很好。”
付清欢不会说宽慰人的话,只能靠近他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晏且歌敲了敲自己的烟杆,似是喃喃自语:“后来,我爹病逝,我母亲没撑多久,也走了。再后来,就是我父亲带走了我……算了,不说这个了。”
付清欢装作大咧咧的样子,笑道:“都过去了。……哎,他们布好了阵了。”
几个少女立在湖边,手里握着修长笔直的剑,正跟着云止奂学布阵,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祁梦一正兴奋地说着什么。云止奂负手侧身,认真地聆听。
“小声点,”付清欢悄悄到她身后吓她,“把脏东西引来了我可不管你。”
闻言祁梦一皱起了鼻子。
“布阵?”晏且歌也走了过来,一眼看到地上的东西。
“既是怨灵,那自然是布阵来抓。”付清欢已拿了符篆出来,“话说回来,万一守了大半夜还是没东西可怎么办?拿什么引呢?”
晏且歌笑道:“不是说它爱抓幼童吗?你垂发梳辫扮个幼童去引,如何?”
付清欢忍不住一脚踹过去,被对方一晃就躲开了。
晏且歌笑够了,哼着小调去帮忙。
那小调断断续续,也不知什么曲子,隐约听到一句什么“抓条鱼儿笑哈哈”,付清欢才听出来是首童谣,不由得起了身鸡皮疙瘩,心道:比我还难听,怕是真能招来……
语句还未在脑中成型,湖水如海浪般涌来。
付清欢:“……嗯?”
湖水越发汹涌,到后来竟开始起浪,水波每一次落下拍打在湖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水珠扑了他们一脸。
付清欢抹了把脸,正欲说话,一抬眼就看见晏且歌仍在原地,面不改色哼着小调子。
难听归难听,付清欢顿悟他在干什么。水里那东西喜欢抓小孩子,那童谣大抵也能起些作用。只是水上动静大却不见它现身,还是难办得很。
一行人安静下来,静谧的夜空中只有晏且歌断断续续的声音回荡在小镇上方,缥缈空灵。
付清欢从没想过自己听这么难听的歌声还会入迷,眼神逐渐飘忽起来。
“付清欢!”
一声暴雷般的叫呵惊醒了他,声音里还带着焦灼。付清欢回过神,低头看见一只惨白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脚踝。
第八十二章 思归科(二)
仗着自己水性好就站得近了些,结果这东西就不知不觉靠近了!付清欢手一抖,捏着符篆就要往那东西上拍去,无奈那只手力气大的很,他拿符篆的那一刹那工夫就拖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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