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 作者:泯空入画【完结】(6)
大约是昏睡了两天的缘故,付清欢的情绪没有之前那般激动恍惚了,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看看云止奂,觉得有些尴尬,嘟囔了一句:“朝言这小子,还不回来。”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对了,道长,”付清欢咬着下嘴唇偷偷瞥云止奂,“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号。”
云止奂眼神一冽,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收紧起来。
付清欢没有看见他的神色,只自顾自道:“我虽然从小就在百里镇,但毕竟也算是修真界的人士吧?虽然你的事,我也是听姑姑提起的。”他闹闹额头,继续道:“九年前你的名号可响啦,连我们那小地方都知道修真界出了个年轻后辈,一出山便‘朗月试天高’。我和朝言那叫一个羡慕,当时你也才十五吧?还是十六?”
云止奂脸色越发不堪,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别说了。”
付清欢不解:“为什么不说呀?我还记得姑姑这么介绍你的:‘历苍观载德道人的三徒弟云止奂,惊目绚丽的一剑在整个修真界惊起天澜。因佩剑名字为朗月,所以有名号朗月试天高。’”
见云止奂神情越发有震惊无奈之意,与他平时面无表情冷冷清清的样子相去甚远,付清欢算是见到了这个清冷的俏道士不为人知的一面,不禁在心里偷笑,心情明朗起来:“怎么啦?您不喜欢这个名号吗?”
云止奂不语,但表情已说明一切。
付清欢心里偷笑:这下可好,无意间戳到了他的软肋,美哉,美哉!
虽不知云止奂为何不喜欢这称号,不过,莫名有些暗喜。
笑着笑着,胸口又是一阵发颤的疼痛,他咧咧嘴,捂住了胸口。这般疼下去可不是法子。
东张西望,他看见了自己的药箱在不远处的小桌上,忍着痛感对云止奂笑:“好道长,劳个驾,那药箱里有止疼的药丸,能帮我拿一下吗?”
他只有一侧有虎牙,露齿而笑时甚有几分俏皮感,可他眼下因为疼痛熬红了眼,只会让人生出怜惜之感。
云止奂原本因名号之事眼神略带责备,听了付清欢的请求,又立即忘了那名号的事,起身去药箱那拿药。
付清欢道:“那药不常用,我也不知放哪了,劳烦您给找找吧,唔,我记得装在一蓝瓶子里。”
云止奂没碰过这种药箱,理所当然认为不常用的药物应该放在最下面的抽屉,他便第一个就拉开了第三个抽屉。
云止奂这个人,清冷低调,清俊得像一杆翠竹,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不过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在拉开抽屉的那一刻,被无情搅乱。
他见了抽屉里的情形,眉毛一跳,当即怔在那里,一脸讶异和匪夷所思,像是被里头的东西吓着了。
付清欢见他神色有异,心说这是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走过去:“怎么了?”说着往抽屉里一看,啊了一声。
抽屉的角落里放了几瓶药丸和药膏,而最醒目的位置,放了几本书。
那书的封面上有两个人,正颠鸾倒凤酣畅淋漓。画师将其描绘得栩栩如生,叫人看一眼就要脸热。然而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画上两人皆是男子。
这是一本南风春宫。
一贯厚脸皮的付清欢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鼻子道:“这是我拿来卖的,嗯,我这人平时也不怎么拾掇也不会分类放东西,吓着你了啊。”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是半分歉意也没有,甚至有点看热闹的窃喜之意。
云止奂平定过了情绪,换回那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无碍。”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里同样没有半点诚挚接受道歉的意思。
云止奂面无表情找到了放止痛药丸的瓶子递给付清欢,合上药箱后,顿了顿,忍不住开口:“卖?”
付清欢点头,吞了两粒药丸,道:“做个小郎中,整日守着那摊子能有多少赚头。顺便做些小生意罢了。”说着,他还格外认真地拉开其他抽屉给云止奂看里头的胭脂水粉,小人书之类的杂物。
他继续道:“听说都城那盛行南风,我就想办法弄了几本来卖,结果咱那小地方不兴这个,唉。”
云止奂若有所思。
付清欢抬头看看他,连忙道:“你别误会啊,我不是断袖,这些春宫我一眼都没看过。”语毕笑了下,仍是歪了一边嘴,眼睛微弯。
云止奂不做声,他冷淡惯了,付清欢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只是每次看他,心里忍不住想:这道士长得真好看!
“好嘛,别这么闷闷不乐的样子,大不了我送你一本,”付清欢忍不住要去逗他,“好道长笑一笑?嗯?”
他的话音自带撒娇感,但听在云止奂耳里,这人像是在嘲讽他一般,要拿小玩意儿来哄他笑一样。不禁眉头跳了跳,不愿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道长看到朗月试天高五个字,心情大概就跟我看到非主流时期的自己一样吧′_>
第十章 打诨科(二)
这厢一个冷冷淡淡不知是在闹小脾气还是怎么的,一个乐呵呵擦着自己的药箱像在数自己老婆本一样,付朝言偷偷摸摸带着鹿角兽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番情景。
一南一北,一动一静,客房两边风景完全不同。
付朝言两手拽着麻袋,在门口发愣一阵,默默关上门,先把鹿角兽放出来再说。
鹿角兽似是在麻袋里受委屈了,探出一个头时黑亮亮的眼睛瞪着付朝言,付朝言连忙安抚它:‘‘抱歉啊,请谅解谅解我们,镇上的百姓没见过你这样的,他们看见了,会把你当妖怪宰了的。然后当成长生不老的肉卖出去,三两黄金一斤。”
鹿角兽闻言,似是理解了,摇了摇尾巴从麻袋里钻出来,毛发油亮如初,付朝言这才发现它头上的一对鹿角不见了,全身看起来,像一头真正的狼一般,只是个头比普通的狼大一些。
付朝言愣住了:‘‘你的角呢……”
鹿角兽摇了摇尾巴,它耳朵前的毛发疏散开来,探出一对鹿角。
付朝言:‘‘……”
只见那对角越来越大,越来越曲折漂亮,最后定型,足有它脸的两倍大。
付清欢看见了全过程,点着小碎步过来蹲下,戳戳它的角:‘‘原来你能收进去?那你刚才还不停转头用角打我脸?”
鹿角兽不想理他,高傲地一转头,角又差点甩到他的头。
付清欢心有不满,伸出手指点了下它的长睫毛才作罢。
午后鹿角兽一直闷闷不乐,付清欢一直蹲在它身旁献殷勤套近乎,第一个发现了:‘‘莫不是饿了?”
付朝言原本正靠在桌边看书,闻言唔了一声:‘‘我带了之前晒的猪肉干,不知它吃不吃。”
付清欢忙不迭拿了肉干来喂,不一会儿客房里穿出阵阵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好吃不?好吃就别拿角顶我了啊。唉唉唉这是我的……好吧,给你一小口……喂!一小口!怎么那么能吃!”
付朝言习惯了倒也还好,只是云止奂原本正擦剑打坐,生生被他搅得不得安宁。
眼看云止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场又要被打散,门外很合时宜地响起小二的声音:‘‘客官,您在里头没事吧?”
付清欢啊了一声,侧过头面向房门,从云止奂的角度来看,他的侧颜被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个挺直鼻梁和一张淡色薄唇,鼻尖到下巴的线条乖巧得让人心生怜惜。
付清欢朝门外道:‘‘没事,我表弟做噩梦了。”
付朝言眉毛一跳,忍不住放下书:‘‘表哥,你……”
付清欢食指竖在唇前,狡黠地笑笑:‘‘别惹人怀疑。”
无奈,只得闭嘴承受这天上来的罪名。
门外那小伙计终于走了,鹿角兽也不知是吃饱了还是嘴刁不爱吃了,趴下睡了。
付清欢松了口气,坐回桌边。
他看看付朝言,突然问道:‘‘就这么出来,你的学生们怎么办呢?唉,还有我那小摊子,不知会不会被人惦记。”
付朝言道:‘‘表哥,您且放心,书院那边会自行安排新的先生。至于你那小摊子……呵呵。”
付清欢心有不满,怎从那呵呵二字里,他听出了嘲讽之意?
女大不中留,弟大管不住。
付清欢似是心灰意冷一般,从桌边挪开,坐到了床上,离云止奂近了些。而后者却又往旁边挪了挪,似是对他十分警惕一般。
付清欢一脸哀怨靠在床沿上,露出细瘦的锁骨。
像是无聊极了,他眯起了眼睛。这房里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付朝言看了一会儿书,门外又有伙计敲门,说什么一切准备妥当了,请客官下去点菜。付朝言哦了一声,对云止奂示意一下,便轻手轻脚出去了。
付清欢靠在床栏上似是睡着了。头歪在一侧,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细瘦的锁骨,呼吸平稳,安安静静的,比刚才不知乖巧多少。
此刻正是临近傍晚,一抹红黄色的光亮探进屋子,正好照在他脸上,柔和得像初雪融化的山谷,镀上一层金色的阳光。美好温和。
云止奂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轻声收了剑走过去,想扶他躺下。
刚扶他躺倒,还未做什么调整,付清欢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漂亮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随即睁大眼睛,讶异道:‘‘道长,你要对我做什么?”
云止奂没想到付清欢睡觉这么浅,当即愣住了。
付清欢坐起来,像是有什么登徒子要轻薄他一般,极力往后靠:‘‘道长,我方才说了我不是断袖!”
云止奂连忙道:‘‘不,我……”
付清欢摇头:‘‘不听不听,云道长,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没待云止奂接话,他又狡黠一笑:‘‘云道长,莫不是早对我有……?”
听他越说越过分,云止奂这才反应过来付清欢是在故意调戏他,那张昳丽的脸终于有了明显的不满之色,却因修养极好,半天反驳不出一句,最后才憋出两个字:‘‘……胡诌!”
‘‘好吧好吧,我胡诌我混账,”见他真生了气,付清欢连忙爬回来细声服软,‘‘别生气嘛,我刚醒的时候,是真吓了一跳的,你信我。”
云止奂扭过头不看他。
付清欢继续道:‘‘道长,我向你道歉,您别不理人啊。我……我真知道错了!我以后不拿这个开你玩笑了,如果,如果我以后再这样,”他一指地上的鹿角兽,‘‘我就被它用角顶成猪头!你看,我都拿我的英俊潇洒发誓了……”
还未说完,云止奂转回身,盯了付清欢一会儿,直把他盯得毛骨悚然。随后,云止奂恢复了原本冷淡的神情,在一旁坐下。
付清欢知他这算是原谅自己了,心里一乐,靠回床栏,望望地上睡得正酣的鹿角兽,声音柔和下来:‘‘它怎么办呢。”
云止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抿起嘴。
付清欢问道:‘‘那个,溯华宗两位公子还在,他们没想过要重振家族吗?就这么任由这么多灵兽在外漂泊?”
云止奂低头想了想,摇头:''太难。”
付清欢闻言一怔:‘‘……是啊。”
修真界哪一家不是百年大族?像溯华宗这样的大家族,从先祖创族到现在,少说也要几百年。其中辛苦,又哪是两个人就能轻松重建的?
付清欢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不齿。
第十一章 打诨科(三)
不齿归不齿,有些事情还是要问明白的:‘‘那你说有位公子失踪了,另一位呢?他现在在哪?”
云止奂看看他,道:‘‘在另一家仙门里,做门客。”
‘‘门客?”
‘‘教习弟子。”
也就是说,曾经的溯华宗宗子,甚至有可能是下一任掌门,现在却寄人篱下,成为了其他门派的弟子。
付清欢摇头,这也太惨了。
满门覆灭,胞弟失踪,自己还寄人篱下。这几乎是人世间独有的惨案了。
云止奂看看他,又马上别过头去,没有说什么。
这时,鹿角兽醒了过来,金色的兽瞳往这边看了看,随后抬起身子,甩甩头打个哈欠,往这边走过来。
“这可怜样儿,”付清欢伸手摸它的头,“云道长,它以后会不会发性子?如果不会,回百里镇后,我想养着它。”
想了想,付清欢觉得是不是还应该再加一个前提:如果它吃得不多。
云止奂道:“应该不会。之前在百里镇发狂,是因为受阴气影响,只要不接触阴邪之物,大抵是没事的。”
付清欢点点头,算是放心了。
又撸了一会儿鹿角兽,付清欢才发现付朝言不在房里,连忙问云止奂他去哪儿了。后者看着他,无语一阵:“……去点菜。”
“点菜?”付清欢一怔,然后哦了一声,“我吃不了外面的食物,身体对很多食材排异,他是去亲自准备了吧。嘿,这小子,还挺有良心。”
这边付清欢安安逸逸,楼下付朝言在厨房里被热得汗流浃背。他不停用袖子擦着额头,抱怨道:“厨房里怎这么热?”
厨娘头也不抬:“您站灶台边能不热吗?去门口吧,那通风。”
付朝言摇头:“不成不成,我站这儿才看得清您做菜的情势……唉唉唉别放那个,我哥吃不了。”
说着说着,他打了个喷嚏。
厨娘哎哟一声:“别是热出伤风来了?”
付朝言摇头:“不可能,我身子好着呢。”心里道:定是谁在背后嘟囔我。
左猜右猜,把自己班上那几个小学生一个个猜了过去,心道回去后定要狠狠打几下手掌心。
无论如何,这一天的喜怒哀乐都过去了。
入夜,三人都回了自己的房间。
付清欢睡足了两天半,精神头很足,在床上倒腾了半天没睡着。
大半夜最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摆弄着自己那只破药箱,看见了上面刻着的一行字:人性善恶皆由内因。
那是姑姑常说的一句话。
睹物思人,付清欢望着那行字入了神。
从小到大,他也不是没想过什么。父母去得早,是姑姑一手带大他和朝言的,对一个独身女人来说,这是何等不易。更不用提她亲手教出了两个修士。
七八岁时付清欢问过:“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些,为什么别人没有学这个的。”
姑姑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温柔似水的眼睛里除了慈爱还有几分迷惑。
她叮嘱道:“修习此术没有别的原因,你们用此术保护身边人,免受妖魔鬼怪的侵害,这就够了。”
因此,付清欢和付朝言也一直很听话,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百里镇。好在百里镇也一直很安宁,妖邪之物出现的次数极少。久而久之,保护他人这个使命在二人心中的地位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生存的艰辛。
尤其是在姑姑去世后,两人过了很久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付清欢对许多食材排异,他又过了很久吃一顿病三天的日子。
其中艰辛,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能活到现在,着实令人讶异。
付清欢走到廊上,望着天上一轮弯月发呆。
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喝酒。他便招来伙计要了一坛,账记在东边那间房的付朝言那。
付清欢靠在栏杆上灌了几口。
酒是好酒,味烈醇香,也有劲头。喝了几口就有点上头了。
朦胧间有人走到自己身侧,付清欢醉眼朦胧又灌了自己一口,实则酒醒了大半。
“云道长,还没睡哪。”
云止奂脱了发冠,穿得也随意,显然是准备入睡。他嗯了一声,在付清欢身侧站定。
付清欢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灌酒,其实现在已经尝不出嘴里是什么滋味了,他往嘴里灌酒,完全是身体自己在动,而他也被迫地将那些辛辣的液体咽下去,感受它灼烧自己的喉咙。
痛了才清醒。
云止奂似是看不下去了,伸手挡了一下那坛酒:“你心中郁结。”
付清欢手停了一下,漂亮的眼珠子晃了晃,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竟有些浑浊。
“……是吗。”许久,他淡淡回应。
付清欢不知道心中郁结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他放不下。
没有人会在经历那样的事后睡了两觉就什么都能放下。云止奂深明大义,经历多,自然不在意。付朝言读书多,知道的礼义多,心也大,自然也不在意。
到头来,放不下的人,只有自己。
他不奢望有谁能理解他,所以他便装作若无其事,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求在无人的深夜里释放下自己的情感。
可就这小小的独处,还要被云止奂撞见。
付清欢觉得难过,甚至有点无地自容。
但更多的是怨懑,对云止奂的不满。
为什么要来打扰他?为什么要装作一副来开解他的样子?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有时候独处更容易想通些什么。
付清欢满满当当喝下一整坛酒,抱着空坛子靠上栏杆,面对着云止奂,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凄凉,悲伤,冷漠,甚至有一分妖冶。
云止奂怔了怔。
付清欢歪了歪头,道:“道长,你会算卦吗。”
云止奂抿抿嘴,道:“你喝醉了。”
付清欢执着地问:“你会算卦吗。”
云止奂无奈,老实回答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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