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当然不会提任何反对意见,冯跃更是出了名的惜字如金,只管慢条斯理地品茶,反正正经的工作刚才他们已经讨论完了。
被晾在门外足足半个小时,汪芙蕖再也忍不住了,不顾阿诚的劝阻直闯办公室。
“哎哟,汪市长您回来了,下乡考察辛苦啦,相信这一个礼拜调研下来肯定收获颇丰。”
明楼立刻起身相迎,还热情无比地跟他握手,冯跃平常就很少说这些客套话,敬了个礼就算打过招呼。面对眼前的笑脸和伸过来的手,汪芙蕖虽然气得牙根痒痒却又不得不尽足礼数,婆婆妈妈多拖了好一阵才终于坐下。
“有人跟我汇报说太平镇出了事,黄友德也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汪芙蕖懒得在这个既定事实上多绕圈子,质问明楼,“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不通知一声呢?好歹也要先经过常委会的讨论吧,现在外面闹得满城风雨,会让我们很被动啊!”
“您在说什么,汪市长。”明楼故作惊讶,“太平镇现在归汇安市管,就算要通知也是通知他们才对。”
汪芙蕖显然也是急糊涂了,这些年他大力扶持黄友德,砸了不少政府资源进去。虽说黄友德这个人好色贪财,但胜在头脑还算不错,也确实在太平镇做出了一些成绩,为了投桃报李,暗地里可没少往他这边送好处。
然而彼此的利益链条越是紧密,翻船的时候就越容易掉进水里。
在汪芙蕖看来,太平镇就是他家的后花园,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行政规划已经改变这个回事。他这才反应过来,难怪路上给检察院打电话的时候那边总是一问三不知,敢情不是因为明楼从中作梗,而是因为压根就跟他们没关系。
“我怎么听说逮到小偷的是咱们市局的人?”
汪芙蕖还是不死心,既然明楼要装傻,那他就只能拿旁边的冯跃开刀了。
“的确是这样没错。”冯跃承认得很爽快,“但他在太平镇犯案的案值太大了,汇安市的同志问我要人,我当然要配合他们的工作,这也是为了落实之前会议下达的指导精神。”
两个人一唱一和把所有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表示自己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汪芙蕖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他总不可能开车去汇安市找陈怀远拼命吧?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整件事的安排实在太过缜密周详了,如此一来,太平镇的交接问题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解决,汇安市有详细的账目资料在手,当然是想怎么查就怎么查,之前为了拖延进度丢进去的拨款和预算恐怕也会跟着血本无归,与此同时,太平镇过去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和种种弄虚作假的地方肯定也会遭到清查。
汪芙蕖到底是个老牌政客,很快就将临危不乱的城府重新找了回来。
太平镇的盖子铁定是捂不住了,赶紧解决善后才是当务之急。
明楼送走了汪芙蕖,却把冯跃留了下来,说什么也要晚上请他吃顿饭,好感谢他在工作上的配合和帮助。
冯跃是个海量,他也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话,酒过三巡半斤下肚,就算是交了心的朋友。明楼酒量一般,但还是硬着头皮跟他碰杯,所幸一直压着量,总算还在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不至于在出门的时候找不着北,只是下次绝对不能这么自找苦吃了,以后还是在单位食堂会餐吧。
这阵子一直忙于处理太平镇的事情,难得能回家一趟,阿诚把身上的衣服全都丢进洗衣机里,又重新换了一套新的,翻衣柜的时候才想起来有好几件还留在明楼家里,心头不免传来阵阵悸动。
于是他打开边上那个许久没动的抽屉,翻出信纸信封开始给哥哥写信,急于想要向对方分享自己的意中人。在信里当然不会指名道姓,阿诚夸赞明楼聪明睿智勤奋实干,却也笑话他如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然让人欢喜却也让人烦忧,比如说他们之间的身份门第存在差距,还有那人看不透也摸不准的心思。
所以在原地踏步和勇往直前之间,阿诚一直在左右摇摆。
不一会儿已经洋洋洒洒写满两张信纸,写完自己都不好意思再重读一遍,觉得自己在工作以外的地方如此患得患失实在矫情,赶紧趁下楼的时候丢进小区门口的邮筒里,然后开车去接明楼。
云海市委书记已经露出少许醉态,阿诚赶紧下车去扶他,结果手才搭上肩膀就被拦腰抱了起来,双脚也随之脱离地面,迫不得已只好把手环到对方的脖子上,大腿也跟着夹住腰,才勉强稳住重心。
幸亏这个路段晚上人少,周围除了笔直的行道树甚至连车辆也甚少经过,身边还有齐腰高的树篱挡着,都是今年城市绿化建设的成果。
“明书记您贵庚啦?”
阿诚哭笑不得。
“反正比你大。”
“也不嫌重。”
“把你抱起来的力气还是有的。再说了,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接吻才对吗?”
明楼面色微醺,压着气音眯眼笑,理直气壮地用成熟男人的姿态撒娇,他曾经在浪漫之都工作学习数年,这一套使得驾轻就熟。
阿诚对突如其来亲密的举动明显缺乏足够的反应预期,只顾呆呆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还真要当街和这个男人接吻吗?
还好汪曼春赶在这个节骨眼打进明楼的私人电话,才终于结束这尴尬的沉默。
明楼恹恹地接了。
汪曼春是为他叔父汪芙蕖来的,太平镇的事最终还是要落在汇安市头上,汪芙蕖跟他们作对了这么久,就算拉下老脸去求也未必有人肯卖他这个面子,但明楼好歹和陈怀远有些交情,说不定能说上话。
然而明楼好不容易才理顺这团乱麻从中脱身,才不会重新往火坑里跳,即便是汪曼春来说清也没用,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跟他磨了好半天才总算应付过去,只给了一个根本不作数的口头承诺。
旁听许久,阿诚总觉得明楼的耐心里透得全是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发问:“你和汪曼春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怎么,你想知道?”
“我只是觉得你对他的态度很奇怪。”
人前关心备至,人后冷漠无情,这不是自相矛盾嘛,背后肯定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原因,但阿诚不想勉强他回答。
明楼拢了拢袖子,脸上的醉意仿佛已经被晚风吹散了,只剩下冷峻的目光还紧盯着远处漆黑的天空:“这件事本来连王天风都不知道,上次摊牌的时候才告诉他,所以他才放心让我参与进来——我大姐的案子你应该知道吧?”
阿诚点点头。
明镜当时生意做的很大,他的竞争对手急红了眼,就雇了一名街头混混去教训她,靠偷袭一刀扎在她身上,由于事发地点比较偏僻,最终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这件事难道和汪曼春有什么联系?”
阿诚觉得这个猜想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明楼并没有否认这点。
第十三章
晚风钻进脖子里让人遍体生寒。
阿诚发现自己的手心也是冰凉的,一摸到颈侧便是一哆嗦。
明楼靠在车边,望着地上被卷起的落叶和灰尘直出神。
大姐被害的那一天,夜里也是这样,月黑风高举目无人。
噩耗第一时间就传到了法国,明楼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搭乘最早的航班回国。看到大姐冰冷的尸体时,即便是稳重如他也禁不住双脚发软,所有理智都在抗拒接受这个现实,但他用发抖的手撩开落在姐姐额前的碎发时,冰冷彻骨的温度还是毫不留情地向他昭告了残酷的现实。
明楼只感到胸口突然一闷,就如同遭到铁锤的重击一般,忍不住后退一步。
他的理x_ing没有被击毁,表面上依然坚固如初,但唯有他自己清楚,紧贴着心脏的那一面里已经龟裂开来,每一道裂纹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双眼通红,指甲掐在r_ou_里全是血,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悲伤哭泣的时候,他必须为大姐讨回一个公道,只有让行凶者伏法,他才有资格跪在姐姐灵前磕头落泪。
身为死者家属,明楼自然不可能参与到调查当中,但他也有自己的门路和方法去了解真相。阿诚提到的案情的确是事实没错,犯案的经过和细节都经得起反复推敲,雇佣混混的老板和行凶的案犯在被捕以后也如实供述了罪行。
但警方了解的并不够全面。
明楼在事发现场踩点时发现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靠人行道的那一面是落地玻璃,有一排位子可以供客人休息使用,和现场只隔了一条双向四车道。明楼坐在那里就能看到夹在马路中间的绿化带,一米高的绿篱郁郁葱葱,刚好挡住视线。
但根据他的调查,在命案发生前那里种的还只是些低矮的花花CaoCao而已,只不过刚好到了更换绿植的时候,翻土后又种了新的。警方手握路面监控,一早就锁定了嫌疑人,之后的重点就从调查转移到了追捕上,而明楼的视角和调查的途径和官方有所不同,只能以寻找目击证人为主,这着才发现这么一个地方。
随后,他便通过监控录像发现一位可疑的客人,案发期间刚巧就坐在这里,喝着饮料吃着刚热好的寿司,看起来胃口不错,足足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警车顶上刺眼的红蓝灯光驶过路牙,他才起身离开。
尽管从头至尾这个人都没有在摄像头下露过脸,但明楼只凭背影就认了出来。
那是汪曼春。
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对象。
明楼记得那个时段对方正在给他打电话,聊自己正在吃什么样的夜宵,之前寄来的生日礼物已经收到,现在正戴在手腕上,还特意拍了张照片显摆。
看罢,明楼额角的青筋便突突直跳。
陪同他的便利店工作人员完全不明白画面上的内容有什么问题,但还是被他脸上睚眦俱裂的表情吓得一声也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