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啊萧景琰。自古以来当皇帝的,就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蔺晨抱着酒壶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
这天大概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很圆。蔺晨枕着手臂看月亮,突然一下子就想起了萧景琰。大概那月亮圆得像萧景琰那双眼睛。蔺晨想起梅长苏给他讲这个人,心思单纯,哪怕是不像父亲的父亲,他也是要尽孝的。
蔺晨忽然想去看看那个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大梁皇帝,生x_ing再凉薄再苛刻,死后还有这么个儿子勤勤恳恳地守着灵。
大概是夜深了,宫里的侍卫也在打瞌睡。蔺晨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内宫去,虽然就算侍卫不打瞌睡也拦不住他。灵堂里点着长明灯,只有一个人还跪在灵前。
“殿下不累么。”蔺晨揣着手走到萧景琰身后。
“先生。”萧景琰转身看了看,跪久了膝盖一软晃了一下,缓缓站起来,皱着眉头正色道:“先生可知擅闯皇宫是死罪。”
“我来看看哪个皇子傻乎乎的跪到现在。”蔺晨靠在门框上:“跪了几天了?”
“谢先生关心。”萧景琰给灵前的香炉里续上三柱香:“景琰为人子,自当为父亲守灵。”
“他值吗?”蔺晨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看着萧景琰,几天不见,显得眼睛更大了:“你明知道,他怎么对你的。”
萧景琰在灵前跪下,依然跪得笔直:“那又如何,他始终是我父亲。他可以不慈,我却不能不孝。”
蔺晨跟他说了几句话就赶在下一班侍卫巡夜之前离开了,萧景琰看着皇帝的灵柩,肩膀塌下去,闭了闭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来。萧景琰终于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那句话:
“父亲,你可曾当我是你儿子?”
第3章
大丧过后,新皇登基。
萧景琰在登基大典前一天又去了一趟苏宅,只在那片梅林里站了一会儿。
蔺晨知道他来,也只是远远看了他一眼。萧景琰前些日子国丧的时候憔悴了不少,人裹在深色的披风里头显得有些空荡。蔺晨在后头看着他,萧景琰也不说话,就仰头看着梅树的叶子。
“殿下。”蔺晨走到他后头。
萧景琰转过头来看他,似是笑了一下:“蔺先生还在?”
“Cao民该去哪儿呢?”蔺晨看着萧景琰笑起来:“倒是殿下,怎么来了?”
萧景琰被他问住了,愣了愣,低下头抿嘴笑了笑:“近几日,东宫里乱得很,我心烦,想着这里清净些。”
蔺晨盯着他看,他呆住那一下,蔺晨忍不住想,这小太子眼睛可真大。又看他低头那一笑,蔺晨突然觉得,要是这个小太子当皇帝,也不错。梅长苏让他辅佐这个小皇帝三年,倒也赏心悦目。
蔺晨盯着裹在裘皮披风里的萧景琰看,萧景琰见他一直没说话,歪了歪头看他:“蔺先生?”
“嗯?”蔺晨回过神来,对着萧景琰抿出个笑来:“殿下进来喝杯茶吧。”
萧景琰跟在蔺晨身后进了内室,看着蔺晨张罗出一桌子比梅长苏还费事的茶具,一盅一盏地摆弄着,萧景琰眼珠盯着他的手看,最后蔺晨把一个小茶杯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殿下尝尝。”
萧景琰端起来看了看,一口闷下去。蔺晨笑出声来,不离身的那把折扇在手心敲了敲:“殿下,我这可是上好的明前茶。”
萧景琰似是有些局促,放下茶杯,手指还沾着茶杯微烫的温度,忍不住互搓了搓手指:“先生见笑了,景琰向来不懂这些。”
“无妨,无妨。”蔺晨看萧景琰的表情,着实有意思,忍不住逗他:“之前长苏跟我说殿下是水牛,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这话倒不假。”
提起梅长苏,萧景琰嘴角又耷下来,苦笑几声,垂着眼睑问蔺晨:“蔺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谁说我要走?”蔺晨的扇骨敲在几案上,眼睛瞪得老大。
“蔺先生不是来祭奠故人的?”萧景琰认真地看着他:“祭奠完了,可不是该启程了。”
“我倒是想走!”蔺晨抬起扇子,习惯x_ing地想敲人的头,看了看萧景琰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又敲在自己手心:“还不是因为那个姓梅的,我答应过保住他的命,我食言了,砸了招牌,只能答应他留在金陵,帮你三年,三年之后,是走是留,随我高兴。”
萧景琰听他说完,竟然跪直了身子,端端正正给他行了个大礼:“是景琰让先生为难了。”
“这是我跟他的约定,跟你有什么关系。”蔺晨敲敲几案:“你倒是老实。”
“若是我再聪明些,小殊也就不用因为放心不下而让先生被困在金陵了。”萧景琰自嘲:“该留下的是谁都好,可为何偏偏是我呢,害的小殊别无选择,害得大家别无选择。”
“萧景琰。”蔺晨又给他倒了杯茶:“这不是你的错。他们帮你自是因为你值得。殿下,林殊选你,是因为这 天底下,就你一个萧景琰。”
“可我做不好皇帝。”萧景琰端起茶杯一口喝干,有些局促地搓手指。
“殿下。”蔺晨给他续上茶水:“没什么是做不好的,只要你想做。”
萧景琰登基那天天色很好。蔺晨难得想去看看热闹,也不在乎要费些力气,悄悄溜进宫里去。
文武百官分立在御阶两侧,乐师吹奏着些雄浑壮阔的宫乐,萧景琰听着只觉得悲凉。像是在一片荒原上,只有他自己,从荒芜的当下,直到荒芜的未来。
令官读完诏书,萧景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穿过举着旌旗的仪仗,走过持着笏板的大臣,走上空荡的石阶。毓冕的珠帘垂在眼前,萧景琰走得很稳,他不能晃,也不该晃。林殊说得没错,他萧景琰,自有他该承担的东西。
他该承担的,他的江山,他的百姓。哪怕,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大梁皇帝,再也没有萧景琰。御阶尽头的龙椅在他眼里一点一点放大,萧景琰依然感觉像是走在一片荒原,看不见前路。
萧景琰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看不见前路又如何,他不能晃,不能停。
文武百官跪地山呼万岁。萧景琰看着跪了一地的乌纱,心里闪过一瞬间的悲凉。从那一刻起,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也走进了至高无上的孤独,至死方休。
蔺晨远远地看着,萧景琰坐上龙椅的时候,蔺晨笑了笑。
你好啊,陛下。
第4章
新皇登基,一摊子事等着。萧景琰每天下了朝往书房一坐,朝臣进去不到天黑出不来,好不容易走了,还留下一尺多高的折子。
萧景琰每天勤勤恳恳地批折子,朱砂用得比什么都快。
这天最后一个出去的大臣是蔡荃,秋后问斩的犯人的折子递上来,萧景琰一桩桩一件件地问清楚才下笔画了个红圈。蔡荃走的时候宫里已经点上了灯。等萧景琰把书案上的折子从左边一本一本都挪到了右边,已经是深夜了。批完了折子,萧景琰松了口气,方才觉得浑身都疼。
萧景琰站起来在书房里转了转,觉得有些闷,外头月亮升得很高了,值夜的太监远远站着,萧景琰突然来了兴致,从书房的兰锜上取了佩剑出去,抬头看了看月亮,弹了弹手里的剑,突然发力往前一刺,顺势摆开架势舞起剑来。
蔺晨歪在御书房外的梧桐树上看他。自从看过登基大典,蔺晨便再也没见过萧景琰,听宫里的眼线说,皇上最近天天宿在书房里。
蔺晨忍不住笑,还真是一根筋,倒也真是勤恳。蔺晨每天从眼线的口中听来萧景琰的消息,皇上今日见了蔡大人,皇上上午跟大理寺的陈大人发火了,皇上又在书房坐了一天。
蔺晨舒服地在苏宅的梅林里喝茶,这天该是下弦月,弯弯的一钩月亮挂在头顶上,蔺晨忽然就想去看看那个小皇帝。月亮这么好,想必那头水牛也不懂得欣赏。
自己答应了梅长苏帮这小皇帝三年,总不能就在金陵混日子。蔺晨劝自己,他这大半夜自己不睡觉也不管人家睡不睡,还非要在皇宫里跟做贼似的飞来飞去,该是为了故人的约定,谁让这小皇帝不省心。
蔺晨在皇宫里绕了一会儿圈子才找到御书房,落在那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上,没想到能在院子里看见萧景琰。
萧景琰在院子里舞剑,在蔺晨眼里,剑法算不上高明,可萧景琰那一身红色的常服,却是太高明了。
皇宫里灯点得亮,蔺晨眯着眼看他,萧景琰到底是行伍出身,动作干净利落力量十足,萧景琰耍完一套剑法,收了佩剑,背着双手,抬头看着月亮。蔺晨从树冠上看下去,萧景琰好像是在笑,微微仰着下巴,嘴角翘起。
当真是个美人。蔺晨敲了敲树干,轻飘飘落到他身边去。
“陛下好兴致。”蔺晨双手揣进衣袖里,看着萧景琰笑。
“蔺先生来了。”萧景琰一点也不意外,转头看着他笑了笑:“先生兴致也不错。”
“看美人儿自然有兴致。”蔺晨从袖筒里取出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陛下您说呢?”
“先生说笑了。”萧景琰甩了甩手,抿嘴笑了笑:“我这里哪里有美人,再说堂堂琅琊阁主,看什么美人非要来皇宫里看。”
“旁的人倒也算了。”蔺晨眨了眨眼,跟他开起玩笑来:“只是这美人,非得宫里才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