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他所料, 萧七贴在镜框上的符纸已经不翼而飞, 光滑平整的镜面已恢复了三分之二左右, 清晰地照出了他大半部分的身体。
只差一张脸了, 关卿平静地抚摸着镜面残缺的部分, 镜子里的他也同样伸出手。
指尖相碰,同样温暖的体温, 同样柔软的皮肤。
关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道:“当你恢复完整的时候, 会发生什么呢?”
光线从镜面折s_h_è 入他的眼睛,陡然间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在他脑海深处爆炸般散开, 无数个声音无数张人脸走马观花地从他眼前掠过。他紧紧攥住镜框,被瞬间涌入的海量信息逼迫得眼球充血, 呼吸不能。
——“这个名号太中二了吧,亲你真名叫什么亲?”
“无可奉告,快点滚。”
——“亲,我又来啦,今儿我心情不好。”
“关我屁事。”
“啧,亲,你不要这么无情嘛亲。今天人家刚查出来肺癌了,可能没几天活头喽。”
“……”
——“我都要死了,你都不愿告诉我真名吗?”
“人都是要死的。”
“你这么牛批也会?”
“会……我的死劫也快到了。”
“那说不定我们会在另外一个世界再见哦亲。”
“要死了还那么多废话?”
——“喂,睡着了?”
……
“哦,已经走了啊……”
……
“我们,的确会再相见。”
“粑粑!粑粑!”
关卿死死摁着疼痛难忍的额头,呻/吟了一声,睁开s-hi漉漉的眼睛。
有那么几秒,他的眼神空洞得吓人,看得萧七心中一紧,轻轻拍着他的脸颊紧张地呼唤:“关卿,关卿?做噩梦了?”
关卿手搭在额头,过了好一会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萧七安慰地攥住他的手指:“什么样的梦,别怕,你醒了。”
关卿声音沙哑道:“我梦见你把我们的儿子仍水里,泡化了。”他说着哽咽了起来,“然后你说我生又不能生,让你们萧家绝后了,要休了我令娶他人。呜呜呜,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负心汉。”
小纸片噫了一声,紧紧趴在关卿胸口,谴责地看着萧七。
萧七思忖片刻,道,“明天我带你去做个检查,给你拍个脑CT,看看你脑子到底什么毛病。”
“……”关卿脸拉了三尺长,意兴阑珊地甩开萧七的手,“我是有病,不像你钢筋铁骨,百毒不侵。”
萧七黑沉深邃的眼睛牢牢钉在关卿脸上,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沉默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关卿赌气一样侧过身不看他。
房间里的氛围沉闷而压抑。
过了一会,关卿恹恹地说:“我想吃千里香的小馄饨,要N大后门口那家的。”
萧七嘴角微微上扬,嘴上却不耐烦地说:“都这个点了,医院进出多不方便。再说了,这么晚了吃多了不消化。”
关卿冷冷地无理取闹:“馄饨和分手,你选一个。”
不想被再次分手的萧七爷只好勉为其难地去给自己的前男友买混沌。
萧七走后关卿立马爬起来摸出手机给尺八打了个电话。
尺八那头似乎有事,响了快十声才姗姗接起来,声音哑哑的:“关卿哥哥,有事吗?”
关卿听着他声音奇怪,似乎带了一缕哭腔,刚开口想问怎么回事,就听那头传来秦鉴的声音:“是观主?”
尺八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
关卿惊了!月黑,风高,孤男寡男,还有尺八异样的声音,他不得不多心,压低声音严肃地问尺八:“尺八!秦鉴在你那?”
尺八被他突然严肃的声音唬了一跳,愣了愣:“是啊。”
关卿握紧手机,厉声道:“你告诉秦鉴!你还未成年,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尺八似乎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呆在那头半天不知道怎么回话,还是秦鉴将电话拿了过去,淡淡道:“观主你想多了,我在给尺八辅导作业。”
关卿窒了窒,讪讪道:“那尺八怎么哭唧唧的……”
秦鉴哦了一声:“他这次摸底考试数学就考了四十四分,我刚刚说了他两句,话有点重……”
“秦鉴!”尺八恼羞成怒的声音传来。
关卿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对孩子的教育不能cao之过急,尺八自尊心很强,你得慢慢教他。你告诉他,四十四分不丢人,我那时候数学还考过三十八呢。”
秦鉴不觉反问了一句:“你们那时候满分一百五吧?”
于是电话两头都沉默了,关卿清了清嗓子,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把电话给尺八,我有事问他。”
“不用了,观主你是想问萧七的事吧,我也知道,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好了。”
话到嘴边,关卿突然又犹豫了。
秦鉴看穿了他的犹豫:“你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吗?如果害怕,我就挂了,尺八的数学试卷还没纠错完。”
“……”关卿黑着脸看了眼时间,马上道,“说说说,你说。”
秦鉴略一沉吟:“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关于萧七最清楚的应该是纳音观主,毕竟当时是他救了萧七。我们只知道纳音将萧七救回观里的时候,萧七已经断气了,y-in差的勾魂索都缠上了他的脖子。当时纳音将第四道的官符及时给了萧七,让他成了定坤观的道主。定坤观和y-in间有个不成文的协定,定坤观每年帮y-in间缉拿十恶不赦的厉鬼亡魂,作为报酬,观中的道主可以多一条‘命’,这一条命不是长生不死,只是在我们遇到生命危险之际可以让y-in司放我们一马。萧七由此便‘活’了下来,可是当时他的确已经是个死人了,但是纳音用了某种办法使他能和常人无异,行走在阳间。”
他顿了一顿道:“这个法子连尺八都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比南家的走尸高明了不止一截半截。可是纳音现在死了,萧七的衰弱是注定的了。这一次佛灰对他造成的伤害是肯定存在的,但是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关卿你知道的,死人是不会再死第二次的,只不过会让他剩下的时间变得更少而已。”
关卿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他还有多久?”
秦鉴和尺八交换了一个眼神,肯定道:“长则一年,短则数月。”
……
秦鉴挂了电话,尺八坐在书桌前面色冷淡地看着他:“你说得太多了。”
“哦,是吗?”秦鉴不以为然地拉过遍布红叉的试卷,“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意让关卿做这个观主,但是他现在既然是观主了,身为道主我就有义务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尺八讥诮道:“你不是一直很抵触做这个道主,从没把定坤观当回事吗?”
秦鉴语气淡淡:“谁告诉你,我没把定坤观当回事的?没当回事,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假不休,跑来给你补习数学?”
尺八被噎得说不出话,看了一眼一片江山万里红的试卷,双耳红得像烧起来一样,狠狠地将书翻得哗啦啦响:“我让你来了吗?!”
“你马上要高考了,虽然你语文和英语很好,但是数学这个分想上个985很难。”秦鉴实事求是道,他的语气一直不愠不火,却偏偏气得尺八咬牙切齿,秦鉴微微一挑眉,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你家先生的心愿不就是让你考个好大学吗?怎么,你想让他的在天之灵看见你这个四十四分的试卷,不得安息?”
尺八隐忍再三,忍气吞声地拿起笔:“你继续说。”
秦鉴提笔勾出一个题,笔尖稍稍顿了顿:“尺八,你知道纳音的遗体在哪里是吗?”
尺八倏地抬起锐利的双眼。
……
等关卿挂了电话,他对着手机很久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凝固成了一尊塑像。
小纸片担忧地勾勾他的手指:“粑粑,你是在伤心吗?”
关卿仰头迅速擦了一下眼角,笑着挠挠它的脑袋:“没有哦,世间万物都会生老病死,粑粑只是有点不甘心而已。”
小纸片听得似懂非懂,它理解不了关卿的话,却能感受到他的悲伤,温顺地趴在他手背上:“粑粑要是不开心,另外一个粑粑也会不开心的哦。”
“我知道啦,”关卿收敛了脸上最后一丝难过,从萧七的外套里摸出一根钢笔,兴致勃勃道,“儿子,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脸,粑粑给你画个脸吧!”
“……”小纸片战战兢兢,又不想让关卿的情绪更低落,只好视死如归地躺平在关卿手中。
萧七拎着馄饨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关卿在小纸片圆乎乎的脸上运笔如飞,连他走近了都没听见:“干什么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