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爷显然听见二人方才的对话,他的目光移至林展权身上,不多时又看向众人,缓缓开口道:“虽然不希望今天出什么事情,但既然已经提了……阿权,你怎么说?”
林展权闻言缓缓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慢条斯理地用打火机点燃。
炳佬见林展权从方才至现在一直不发话,自然觉得他既心虚又紧张。凑到林展权身前,他用手背敲了敲对方的肩膀,嘲笑道:“怎么,自己做的事,不敢讲呀?”
林展权侧过脸,将一口烟吐至炳佬脸上。
“这句话,我还给你。”
“你说什么!”
“……等一下。”
不等林展权回话,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霎时间,所有宾客的目光都从林展权与炳佬之间挪开,转而落在身形消瘦的老妇身上。
鬓发斑白的邓嫂走到桌前,抬眼看着林展权,又侧头望了望标爷。标爷若有所悟,对她点了点头。
“不用你们讲,我来讲。”
虽然林展权的面色仍算平静,炳佬却知道他的镇定毫无作用。因为邓嫂正是被他请过来,为的就是在龙头大选前拆对方的台。
邓兴死后几个月,邓秉信也莫名身死,他不信邓嫂完全不知其中因由。但换而言之,就算邓嫂不知自己儿子的死因,单凭她身为女人却一下失去两个依靠,而年轻的那个又死在继任丈夫职位的林展权任期内,她如何会不多想?
再加上她已经收了自己的五万块,准备在宴上指认林展权买凶杀子。有对方母亲的证言,就算林展权不是凶手,也必须认下这件事!
便在炳佬露出冷笑时,邓嫂也开口发话——
“大家都为同个社团做事,要不是将我逼成这样,我也不想讲。”
“我老公阿兴在世的时候对帮会怎样,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不用我一个女人来说。”
“但后来他走了,阿权替他的活之后,其他人到底做了什么,大家也心知肚明。阿炳,今天我当着所有人问你一句,阿兴在的时候对你不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呀!”
炳佬闻言一惊,愕然道:“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做到这么绝呀!”邓嫂高声喝问道:“让元朗分钱给你,阿权是小辈,他不好说什么……抢生意去做,大家都在同个社团做事,也不好和你计较……今天……今天你让我诬陷阿权害死我儿子,你不怕午夜梦回的时候,阿兴会来找你吗?”
“屌你老母!你y-in我?”
“是呀,我y-in你!我就y-in你条扑街!你也不看下自己都做过些什么?”邓嫂笑着从左口袋里取出一叠纸币,猛然砸到炳佬脸门,尖声大笑道:“你不是要让阿权讲他自己做的事吗?要他讲做了什么,不如你自己先讲!阿炳,你敢不敢当着标爷的面讲清楚,是谁给了我五万,让我讲阿权叫人杀了我儿子?”
“你……你个臭閪傻捻咗!”
不等对方反驳,她扬手在男人脸上甩了一个耳光,高声道:“我和阿兴不会管教儿子,搞到他变白粉仔,是我们的错!阿权看在阿兴这么多年待他的情分上,才给我儿子一条活路,也给我一条活路!结果他吸到自己没命,阿权还帮忙给他收尸落葬!”
场中一片哗然。
话已至此,许多人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无非林展权想维护邓兴的面子,不想将他儿子吸毒致死的事出来,而炳佬却想伺机买通邓嫂想嫁祸于他。
社团中争职进位本是正常,但今日竟然想着闹到尾牙宴上来,确实不好看。
就在炳佬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圆场之时,林展权迅速使个眼色,让阿媚上前扶了邓嫂回去。
“炳叔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才说了些胡话。”
他顿了顿,笑着对标爷道:“标爷,今天是好日子,听说还安排了歌星献唱?别让她们多等,现在就登台吧。”
标爷见他主动岔开话题,满意地点点头,唤身旁的阿毅去通知请来的歌星上台。
随后,林展权对桌前几点点点头,道:“我有点醉了,出去抽支烟。”
阿明正在门外等他。
“权哥,阿媚把阿嫂送去医院,等孩子生下来,就安排出国和她女儿一起住。”
林展权远远看着面色铁青的炳佬,笑道:“我都说了不想做到这么绝,他这条扑街要找死,怎么拦得住呀?”
“是呀,好在权哥你够警醒,一早就找人看住他们。”
“下个月中就要选龙头了,要多留意一点。”林展权点了支烟,又递了支给阿明,开口道:“炳叔真是老糊涂了,这点钱就想买通人,懂不懂现在的价位呀。阿明,你把名单上的那些人挨个送一遍,我看他们收了两位数,还看不看得上炳叔的五万。”
“收到,权哥!”
第四十四章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兴胜社团改选龙头。
时近腊月,临海一带寒意逼人,加之又是晨间早些时候,水雾弥漫间一轮橘色日头低低悬在海平线上,仿若深夜中挑出的朦胧灯盏。三十分钟以后,不少船只从各处驶进港口,码头也渐渐热闹起来,很快泊满了大艇小艇。
每艘艇上都载着社团各条势力的人,元朗一方也不例外,肥佬强、阿媚、大口辉、福荣、丧强五名坐馆全员到齐,手下人马分布在八只小艇中,静候大选开始。
今次的龙头参选者原本有三人,按岁数从大至小依次为屯门话事人炳佬、荃湾话事人雷公、元朗话事人林展权。但谁也不曾料到,炳佬竟借由元朗前话事人邓兴之子邓秉信的死讯在尾牙宴上掀起一场风波,更为难堪的是,他买通邓嫂铲除异己的谋划被林展权当场拆穿,所作所为不到第二日便被传得纷纷扬扬,江湖人所皆知。虽然心中恼恨不已,他却也无法封住百余名参宴宾客的口,更不可能将知道消息的人全处理掉。碍于自己的脸面,炳佬最终只能黯然退出了龙头大选。
如此一来,和兴胜新任龙头的位置必然落在林展权与雷公之间,双方一个是领元朗众人南进的新秀,另一个是盘踞荃湾多年的社团老人,于钱财于人手都是势均力敌。道上也公认今回的大选是场“龙虎斗”,不少帮会于月初设立地下赌局,时至如今赔率仍然无法拉开差距,可见两人实力之近。
船靠码头后不久,阿明立到甲板上抽烟,附近不少相熟的面孔纷纷上前招呼。社团众人都知道“一人得道j-i犬升天”的道理,今日若林展权上位,阿明身为龙头大佬的头马,十有八九要做人上人。
阿明也清楚他们心中所想,颇为客气地分了两包烟,随意陪周围的人闲谈几句。在无数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中,他很快回身进舱,轻声对林展权通报:“权哥,标爷他们应该到了。”
“好,等下我也过去。”
船只虽小,但内部空间却不显蹩仄。坐在舱内的林展权对阿明点点头,取来杯子饮了口温茶,又顺手将身侧的哑仔揽入怀中。少年今日穿着宽大的白色毛衣,下身配浅棕色绒布裙,头上顶着米色针织贝雷帽,看上去颇有些知x_ing美人的感觉。若不是先前阿明、阿媚见了他在林展权怀中撒欢的情形,说不定还真会觉得对方是个x_ing格内敛的淑女。
陪怀中人玩闹片刻,林展权看了眼腕表,低头捏一把哑仔的脸颊,将他整个人抱至膝上坐好。男人点点少年挺翘的鼻尖,凑近他耳畔低声提醒道:“我要去做事,你就跟着媚姐他们。海上风浪一大船就会颠,很危险。记得不许到处乱跑,也不可以把手伸到窗外面去,乖乖坐在里面喝茶吃点心,知不知道?”
闻言,少年听话地点了点头,又凑到林展权身前,眉眼弯弯地吻了一下他的脸侧。
“嗯……嗯。”
眼见对方娇娇怯怯的神情,林展权心中一软,指指自己的嘴角,轻笑道:“今天这么主动?是不是因为带你出来好高兴,所以才故意讨好我?那这里也亲一下,分点好运给我咯。”
“嗯唔。”
少年甜甜地笑了起来,先凑上前吻了吻男人的指尖,又伸出臂膀勾住林展权的脖颈,在对方唇间连连啄了起来。
“乖猪猪。”
林展权将哑仔抱到窗前,搂着他望了会海面景色。少年明显十分高兴,双眸亮闪闪地盯着翻卷而来的波涛,又轻哼着指了飞来飞去的海鸥给男人看。看着对方单纯可爱的神情,林展权无奈笑了笑,其实他原本并没想到要将哑仔带进这种场合,但尾牙宴那夜回家,他无意间向对方讲了两周后要出海的事,少年一听之下竟连连撒娇耍赖地想要同去。
按和兴胜往年选举龙头的规矩,前任龙头、备选者、有投票权的其余话事人和数名叔伯辈成员都会搭乘船只前往公海范围,其余手下则开船停在不远处等待消息。想着阿明、阿媚等人都留在小艇上,少年的人身安全应当没什么问题,加之两月多来确实冷落了他,林展权心下一软,便答应了对方去海上的请求。
“乖,晚点回来就补偿你,这段时间都没空回家,等过年领你去东南亚看沙滩海岛。”
“嗯!”
“时间差不多,真的要走了。”林展权将他抱回软座中,伸手摸摸对方的脸颊,又回身对阿媚道:“不知道等会风浪大不大,他胆子小,替我看着他一些。”
“OK,权哥。”
别过众人,林展权登上标爷派来的快艇,前往不远处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