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不错,那便是对阁下不公。”卫庄边说边拉低绑发的额带,遮住了自己双目。观战的人群再次爆发出一阵低低的耳语。盲眼老乞先前放出剑气,说明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理会什么“点到为止”的约定,而是打算为了一决高下而全力以赴,不惜赌上x_ing命;而卫庄此时的举动,究竟是迂腐地讲究公平礼让,还是自负狂悖到了荒唐的地步?
盲眼老乞听见布料窸窣作响,再听到旁人啧啧称奇的议论,顿时将卫庄的行动猜到了七八分。他喉中嗬嗬怪笑,忽然连人带木奉一齐跃起,如飞出的箭矢一般向卫庄急攻。这一击大有“去者不回”的搏命气势,卫庄连着后跳数步,方才从这一“剑”的攻势中逃过。
此招乃是天问剑法中的一式“y-in阳三合”,其中微妙之处便是以极快的速度同时刺出三剑,然而剑气却仅凝聚在中间一剑上,让人极易忽略两侧的杀招。这一式若是使得不到火候,便会像方才的巫山派弟子那般,看上去像是剑尖左右摆动;练得越娴熟,出剑时剑身愈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便会像这老者一样,三剑只存一剑,完全感觉不到多余的动作。方才卫庄若是向左侧或右侧躲闪,看似可以避过锋芒,实际上却必被竹木奉的尖刃所伤。经验丰富的武者,在无数次战斗的考验中都已形成一种感觉危险的本能,卫庄便是凭着这种本能的直觉,在一瞬间判断出唯一可行的退路。
盲眼老丐一面出木奉急追一面赞道:“躲得好,有点意思。”他的剑气雄浑,出招时不断发出“哧”“哧”的锐响,如同暗器破风一般,在泥砖墙上留下许多手指粗细的圆洞。然而卫庄并没有放出同样可怕的真气与之匹敌,反倒不断退避腾挪,鲨齿多次将刺向要害的竹木奉格住或顺势错开,招式固然使得极巧,局面却始终在对手的控制之下。
“少康逐犬、成汤东巡……”巫山派的三名弟子躲在一旁观战,口中念念有辞,面色越来越颓唐——老瞎子的每一招他们明明都认得,可使出来却有如斯不同的威力。他们已看出,这位同门前辈在天问剑法上的修为,胜过自己数倍有余。
卫庄正在思考。实际上,老瞎子的确是他近些年来除盖聂之外见过的最强的对手;在不能使用丁点内力的劣势下,取胜的希望几近渺茫。他故意舍弃了双眼的目力,全靠双耳、肌肤分辨气流,用直觉和经验去辨认对手的杀意所在,就是为了把自己置于与对手相同的境遇中,从盲眼之人的角度去思考——不用眼睛,如何能识别对方的意图?又如何能看穿对方招式中的破绽?只有想清楚了这个问题,才能了解对手的弱点所在。
过去,我太依赖内力了——他想着。正因修习秘术,内力不合常理地提升太快,至今没有几人堪为对手,所以剑术反倒停滞不前。当把这种犹如构成身体一部分的力量抽走之后,才能逼出这副血r_ou_之躯真正的极限。
交手百余招后,两人的速度都已达到了眼睛几乎无法追逐的地步,竹木奉的青芒与鲨齿的寒光在空中交织成经纬,如夏日暴乱的雨帘。卫庄依旧只守不攻。横剑术中的“灵龟养志”,乃是一式将守御发挥到极致的剑法——抛弃一切攻击的意图,欲望,心神专一于保护自己的躯体。本经曰:己安,则志意实坚;志意实坚,则威势不分。卫庄年少修行时本来极不喜欢此招,此刻却是依靠这一式才屡屡在老丐的竹木奉下转危为安。大部分围在远处的人只见到人影憧憧,切金崩玉之声不绝于耳;而在修为略高一些的观者看来,战局颇有一边倒的趋势——卫庄的情形越来越不利,虽然速度还勉强跟得上,却已被逼入只能左右支拙无法分神还手的窘境。
蓦地,两具身躯一错而过;这一次分开了二十步以上的距离。
卫庄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腥气的赤色在他的衣襟上慢慢洇开,如同盛开的红梅。
“好剑。先生方才那一剑,可是传说中的‘烛龙何照’?”
“非也。此招名为‘天命反侧’。”盲眼老丐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竹木奉,“年轻人,你的剑上是有孔洞的吧。与寻常长剑出招时发出的声响不同,似有一缕缕细小的气横穿过铁刃之间。”
“不错。”卫庄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先生仅凭风声辨别出这点,已是难得;更难的是能令竹剑逆着气流通过鲨齿的方向,恰好从在下剑背的缝隙中穿出,没有偏差一分。可见天问剑法并非拘泥于招式,而是根据对手的特点变幻无常,这点与我纵横剑术颇有相通之处。”
“剑术没有天生的高下。关键是使剑之人,能否超脱常理,增益其所不能。”老丐露出几分赞赏的笑意,很快却又转成冷淡的怨气,“可惜老夫竟是在瞎了之后才悟到这一点。太迟,太迟了……”
倏忽间,盲眼老丐身形暴起,手中竹木奉激刺急舞,如一团青影将卫庄团团罩住。他身上的剑气比方才又增强了一倍,衣袍鼓动间仿佛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咆哮,声如苍涛竹海;连巫山剑客、田氏兄弟等高手都被惊得面上变色。
在这等压力下,卫庄反倒舍弃了之前谨慎的风格,身法步法的速度没有显著加快,变化却更多了。他时而低伏,时而跃起,时而贴身绕过对手的锋芒,鲨齿在青影之中切进分出,试图直接偷袭对手的要害。因为动作大开大阖,鲜血顺着他的手臂越流越多,滴滴答答洒了一路。卫庄恍若未觉,突然一式“五龙盛神”,整个身体骤然从老丐上空翻转而过;在越过对手头顶的刹那,手指轻拨剑柄,鲨齿在手心中急速地旋转,变成逆刃持握,撩过老者面目——盲眼老丐在感到寒气拂面时已经急速刺出七剑,每剑皆从记忆中对手剑上的“空洞”穿过;在那无法言喻的一瞬间,一种不知所措的落空感揪住了他的肠胃。
此时卫庄突然剑交左手,落地时锋刃切入对手颈下一分,随即力道全收。
盲眼老丐的脖子上出现一道浅浅的绯红。他呆滞地立在原地,似乎完全沉浸在落败那一瞬间的空茫中。
卫庄收剑回鞘,面上的一缕轻嘲转瞬不见。他知道,鲨齿的模样太过独特,一个仅凭声音便可分辨细微风动的人,是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的——只要料中对手一定会利用鲨齿剑背上的空隙,他便能诱导出一个辨位失误的契机,趁其招式偏差的刹那反守为攻。何况,他还察觉了对手的另一个弱点。
盲眼老丐哑声道:“你竟……是如何……”
卫庄懒懒答道:“先生最后那一招,若攻出的不是七剑,而是六剑,卫某现在应已魂归地下了。”
老瞎子愣了一下,须臾一阵凉风刮过身边,忽然放声大笑。“莫非,莫非……瞎子还是输在那招烛龙何照之下么?!哈哈,哈哈哈哈……”
卫庄勾唇浅笑,并不回答。但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
老丐当年被师兄孟襄的一招“烛龙何照”刺瞎双眼,这便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噩梦。当他与人交手时,卫庄察觉到他有个不时护住自己面部上方的动作,即便当时鲨齿攻击的仅是头颈附近;只因此人剑气雄浑,出剑的速度又极快,这个小小的多余举动屡次被掩盖过去。卫庄最后那一剑故意模仿“烛龙何照”,顿时惊得老丐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抢攻为守,但求保护“双目”;若他能在前几剑落空时便冷静下来,洞察卫庄的诱敌之意,便能刚好分出一剑刺中从半空落下的敌人。
对剑的领悟到了卫庄、老瞎子这种程度的人,最在意的已经不是招式的威力,速度,而是效率:攻则攻其必救,守则无懈可击,每一剑的意图都能确切到毫厘之间。在这种速度和精确下,攻守的缺失或冗余同样是巨大的漏洞。深厚的内功则能极其有效地挽救这样的错失——通过真气的吞吐扩大每一剑的攻击和守备范围,便能弥补准头和判断的失误。卫庄在被剥夺了内力之后,得到的却是一份无可替代的经验。
老者的笑声越来越嘶哑,最后化作一片漏风般的气音。他的身形仿佛一下子萎顿下来;转身离去的时候,竹木奉咄、咄地点着地。他的背影与一个风烛残年的乞丐已没有任何分别了。
这一战,卫庄虽受伤远重于对手,但取胜之道却比方才更令观者心折。群雄之中,修为略低的根本就瞧不出胜负逆转的奥秘;而听懂卫庄与老者最后一段话的人,必为顶尖高手,更是为这两人在剑上的悟x_ing惊叹不已。许多抱着侥幸心态而来的剑客已彻底放弃与鬼谷派交手的想法。唯有寥寥几人内心所思与众人不同。比如那位来自齐国的田小公子,便比之旁人更为心细如发,此时暗忖道:“直到生死一线的情况下,那人的身上也察觉不到半点内息动荡的迹象……难道说,他并非是‘不用’,而是‘不能’吗?若是这般的话,局势可就完全不同了呢……”
他不安地碾着足底的灰尘,本打算继续上前邀战,可是看着地下的斑斑血迹,又不免踌躇起来。“若是此时击败他,可会被人看做趁人之危的小人?我临淄田氏怎可招来这样的名声??”
田横并不知道,此时的犹豫竟救了他一命。
一墙之隔的院内,盖聂已经站了起来,苍白的指节紧紧扣住渊虹的剑柄,坚如磐石。他在调整呼吸。
出声啊。
只要下一个挑战者开口说话,他就能确定他的位置。
以百步飞剑如今的威力,穿透这座不到一尺厚的墙壁,有如穿过Cao丛一般简单。
盖聂早就嗅到了血腥味。从他听到的战况来看,卫庄的对手并未受重伤,那么受伤的只能是他本人。卫庄刻意压抑自己的杀x_ing,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在眼前这种情形下,若是因见血而引起众怒,激得群雄一拥而上,局面便是卫庄无法控制的了。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慑人而不杀人,令他们心甘情愿地败走。
但,小庄内力尽失,不能运气收缩伤口附近的脉管;失血太多的话,意识便会模糊。此时若再有人继续挑衅,恐怕难以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