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抬眼看他,面露异色,只听那小吏继续侃侃而谈:“这个时节天气s-hi冷,屋内虽点了香炉,仍不会太暖;但此时县令大人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可见他死去不超过一两个时辰。”说完又对县尉道: “及早为他净身入殓吧。”
盖聂点头不语,心中想的却是:虽然小庄亦是暗器高手,但他此时内力尽失,不可能有如此霸道的劲力、令暗器透骨入颅;并且他只在入夜之初离开过一段时间,返回时夜间第一次的巡逻刚过,大约不到亥时,而从漏壶来看此刻已近寅时,时间上对不上。想到这里,盖聂又觉得有些好笑——昌平君的事,原本就是自己牵扯小庄入内;从狩猎遇伏到县令被害,这些事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又岂是他一人可以左右?为何只要一出事就觉得与师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他转向说话的小吏,礼道:“阁下究竟是——”
小吏面露微笑,右手扯开衣领,露出肩颈之间的蜘蛛刺青。“盖先生,您该不会以为您是唯一一位君上派到昌平君身边的人吧?这等谋逆大事,又怎能缺少罗网的耳目。”
盖聂皱眉道:“原来君上真的早就在怀疑此人……那么先前县令大人设计擒我,只是在迷惑昌平君咯?”
“先生莫怪。”小吏回礼道,“此事的前因后果,此时也不必再瞒先生,且听我细细道来。”
按照这名密探的说法,半年前,罗网从楚国的盟友那里得到两条看似无关的秘密情报:其一,秦国的朝堂上有一名隐藏很深的楚间,多年来秘密地将一些重要的军政情报传递回楚国。其二,楚国有些世家大族对新任楚王不满,密谋迎立昌平君为王;他们派商人秘入关中,与昌平君传递书信,劝他逃离咸阳,回国继位。
这里所谓的盟友,自然是指一批收了重金贿赂、暗作秦间的楚人,他们所提供的消息应当是相当可靠的。结合两条情报分析,罗网怀疑,潜伏在朝堂上的楚间极可能便是昌平君——因为他私下效忠于楚国,才能得到国中公族的支持。秦王得知此事后,命人密切监视;不久,又下令昌平君迁居陈城。据罗网首领推测,君上此举乃是考虑到国中正筹备灭楚之战,不宜将有通敌嫌疑的昌平君留在咸阳;另一方面,楚国地域广阔,不好控制,若想一步步消化楚地,避免叛乱,可以采取的策略之一就是先扶植昌平君这样的楚人为假王,试探楚人的态度。因此秦王虽怀疑昌平君,但没有足够的证据,却也不想放弃这枚棋子。于是,秦王派遣自己最信赖的侍卫护送昌平君入陈;同时两名罗网成员“风伯”、“雨师”先一步赶赴秦楚边境,调查楚国探子在此地的活动。
盖聂沉吟片刻,道:“或许君上还想知道,究竟是那些家族秘密拥戴昌平君;若是掌握了楚国国内对楚王不满的各种势力,对之后出兵楚国的谋划有利。”
代号“雨师”的罗网密探面露懊恼之色。“诚如先生所言。因此我等听说昌平君外出狩猎,便猜想他意欲与楚人联络,本计划静观其变,查出究竟是何人与他勾结;考虑到跟从他出行的侍卫都是君上亲自挑选,应不会有什么意外。却不料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昌平君孤身返回城中后,我和县令大人的意见有了分歧;大人有些相信昌平君的说辞,认为倘若昌平君已背秦入楚,则没有必要回来。而在下却怀疑这还是此人设下的一个局。昨日听说盖先生在城门出现,我便和县令大人打了一个赌——先暂时困住先生,令昌平君麻痹大意,然后我与风伯一个留在县署,一个在昌平君的居住把守,看潜藏城中的楚国细作究竟会和谁接应。万不料大人先被谋害了。此事必定是昌平君发觉事情败露,杀人灭口。”
他的语意虽然谦卑,却也包含了指责之意:罗网的计划虽百密一疏,但你们这些君上身边的侍卫竟这么容易被杀手暗算,着实虚有其名。
盖聂没有理睬他的弦外之音,只就眼前之事道:“李大人遇刺之事,尚有不少疑点。按照方才的推断,凶手是以暗器偷袭,并未与大人搏斗。假若当真是昌平君所为,那么他的玉佩又是如何到了大人手里?”
“或许……他先假以议事为名接近大人,突然出手暗算,大人在垂死之际抓住了他的玉玦……”
“若是如此,那么他就应该赶紧拾起碎玉再逃走,否则岂非自认凶手?”
“想必,他行凶之后过于慌张,又知道寅时定会有人来添灯送水,因此急于逃走,未能清扫——”
“昌平君此人,无论是杀人前还是之后,都决计不会慌张的。即便知道将有人来,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杀一人与杀两人的区别。”盖聂道。“那位‘风伯’处可传来消息?”
县尉与“雨师”对视一眼,双双摇头。“事发突然,我们派去传话的人还没有回来。风伯此人虽然也算行事小心,但若论轻功剑术,实非昌平君对手。倘若昌平君已经不畏暴露,决意行凶,恐怕……”
“若真是昌平君行刺,此刻想必已经远遁。”
“本县夜间门禁极严,要出城必须持有县署开具的紧急文书,并盖有县令、县尉二人的官印。昌平君即便逃,也逃不出城,必然尚在城中藏匿。”说到这里,雨师话锋一转,叹气道:“在下虽然可以绘出此人形貌,令全城百姓检举告发。但昌平君剑术超绝,又擅暗器与y-in阳咒术,恐怕不是普通勇士可以对付的。要擒住此人,只能仰赖先生之力。”
盖聂这才明白这些人忽然对他如此恭敬的用意。“不敢。在下职责所在,必定尽力。只怕此人老谋深算,在城中有隐秘的藏身之所,又或者知晓某些机关暗道……”
三人正在议论,忽然一名传令兵匆匆赶来,半跪行礼道:“报——县内监狱囚犯暴动,杀死数十名守卫逃走了——”
县尉等人蓦然变色。前些日子,几伙在颍川、南阳等地流窜作案的流寇巨盗陆续落网,暂囚于县狱中;不想他们竟突然发难。虽说这群人都是胆大妄为、不管不顾的亡命徒,但这时机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
公孙县尉是典型的秦国军人出身,之前死了一个人的谜题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遇到这种拔剑互砍流血成河的状况时,反倒游刃有余起来。他威严地发号施令道:“速命各城门将士加紧巡逻,以火把为讯,防备有人趁夜冲击城门。守军各营集结弩手三百人,轻兵一百人,重甲兵二百人,全城大搜,务必要将这些案犯缉拿。”
传令兵领命而去。县尉大步踏出屋外,密探“雨师”也紧紧跟了上去。盖聂趁着二人转身,随意捡起案上的几片玉屑笼入袖中,后又塞进一只布囊内。这一手动作极轻快,近在咫尺之人都未曾发觉。
三人在庭院中等待士兵集结。县尉眉头紧锁,道:“只怕会是一场硬仗。”
雨师冷笑道:“大人明鉴。如今看来,昌平君返回城中,肯定是还有什么目的没有达成;而他之所以敢于犯险,则是因为楚人早就为他安排好了接应。”
清亮的鸣铎之声穿透浓雾,不多时,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四方聚集;院中很快排满了持手弩、矛戟的武士,一级级军官们依次发号施令,将命令的内容简短又清晰地传达下去。队伍即将开拔,忽然一人风风火火地从门外闯入,头戴高冠、手扶长剑,身后跟着几名隶臣——正是昌平君。
众人皆是一惊。县尉立即喝道:“左右拿下!”
昌平君双臂一推,挡住向他逼近的执戟武士。“且慢。大人因何拿我?”
“你谋害本县令君,这等重罪,还敢砌词狡辩?”
“李县令被害一事,启也是适才刚刚听闻。公孙大人如此断定,有何凭据?”
“李大人尸身之侧,正落着你的那块鸟纹玉玦!”
昌平君冷声哼笑:“启的玉佩自游猎那一日后便失落了,此事必为他人栽赃陷害。若启便是刺客,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既无人证又无供词,只凭一块玉,如何定罪?大秦律‘封诊式’有云,治狱,以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笞掠为下;有恐为败。县尉大人难道打算用刑恐吓,让启不明不白地认罪么?”
“昌平君对于大秦的律令,倒是十分精通。以您的身份爵位,我等安敢随意动刑。”罗网密探面露哂笑,从袖中拿出几片焦黑残缺的简牍。“不过别的证据嘛,倒也不是没有。此物是在阁下每日所用炭炉的灰烬中找到的。阁下行事的确小心,可惜,还是烧得不够完全。”
盖聂望了一眼,竹简上的字大多已经焦黑不可辨认,却能依稀认出上面的楚国字体;内容大约是一封信件的末尾。只听雨师大声念道:“……倘若阁下首肯,便将此物随身佩戴,至……若阁下不愿合作,不妨将此物砸碎,置于……天井之下。某见到碎玉,便会了解阁下的决意,断绝音信……”
昌平君脸色微变,但很快压了下来,仍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此话说得含混不清,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启并不记得这封信,也不知是何时烧的。何况,信中内容和县令大人之死又有何关系?”
“此信显然是阁下和楚地细作互相勾结的证据!那块玉玦便是订约的信物。你与他们约定了一件事,或被县令大人发觉,或县令大人便是你们的目标……你行凶之后,见满地碎玉,即便匆忙清扫,难免有所遗漏,所以干脆让那物事留在原地;随即去而复返,装作刚刚听说凶案的模样,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雨师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推论,听上去颇有几分道理。
昌平君赶紧打断他道:“奇哉怪哉,阁下又是如何知道这封信一定是送给启的呢?你说此物是在启所用炭炉内发现,然而启之居所,平日仆役侍女来往不下百十人,之前被秦王派来保护在下的十二名侍卫亦可随意进出,焉知不是他们其中之一将自己的信件在启的房内焚毁,以便摆脱嫌疑的呢?”说到这里,他立即将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投向盖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