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来确实还在。但启不敢贴身佩戴,只收藏于居所之中。究竟是何时不见,启也不得而知。”
“你是否考虑过,假设那幕后主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你的住处盗走它,要取你x_ing命也在一念之间?”
昌平君苦笑道:“启当然想到了。”
“但他们没有杀你,而是给了你一个警告。想来,你手中必定还握有对楚国十分重要的筹码。”盖聂摸着怀中布囊,道:“我本以为,你绝非杀害县令的凶手,因为你既无动机,也不会粗枝大叶地留下指向自己的证据……如今想来,势必是幕后的‘他们’胁迫你如此做的吧?”他不待对方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不对,倘若他们威胁你杀人、以逼迫你与秦人决裂,直接让人瞧见你行凶即可,何必偷偷摸摸地下手,又窃了你的玉玦留在那里?又威逼又嫁祸,岂非多此一举?那玉玦——那玉玦——到底是谁摔碎的?”
昌平君口中嗫嘘,难以作答。
“这幕后主使的作风,的确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昌平君目下在我们手里,早晚能钓出此人来。”卫庄c-h-a话道。他踢了踢昌平君的背,道:“你们这群人私下的小动作,毕竟瞒不过当今楚王;他早就派出了麾下最能干的巫士来解决你,以及你背后的人。你即便不知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也大约知道有哪些家族参与了此事吧?否则,以你的谨慎,若不是盟友的势力确实雄厚,你从一开始便会对所谓的计划置之不理。所谓的‘他们’究竟是谁?我不信你一个名字也给不了我。”
昌平君犹豫许久,终于低声道:“据我所知,屈、景、昭三家均有参与此事;另外听说春申君在棘门遇害后,他的门客四散逃逸,但其中有不少忠义之士发誓要为主人复仇,所以私结成党,专杀李家子弟,自称‘棘门逆’。后来李家覆灭,这群人失去了目标,无路可投,被某个世家收编为一个刺客团体。这群人胆大妄为,对楚国王室也殊无好感,没有什么不敢做的。启以为,几日前在林中埋伏的,就是棘门逆的杀手。”
卫庄不耐烦道:“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其实却没什么有用的。看来,他们的确不怎么把你当回事。”
昌平君面皮涨红,但终究把怒气咽了下去。他嗓子里又迸发出几声咳嗽,最后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
“靳苒。”
“什么?”
“启跟着楚人一同行动时,凑巧听见他们说到‘靳大夫’三个字。靳氏子孙在楚国并不显贵,爵位排得上‘大夫’之数的,启只能想到靳苒一人。”
盖聂转头对卫庄道:“竟然是他!此人现在新郑,可会对流沙不利——”
卫庄目光闪动,忽然笑了:“师哥急什么?倘若新郑因为楚人内讧而乱起来,不正好是秦人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你这个秦王身边的侍卫,怎么不暗自高兴,反倒忧心起来?”
“……”盖聂顿了顿,叹道,“我的确,还不太习惯。”
在咸阳已经渡过了一年有余,但对于盖聂来说,内心深处还是很难将自己等同为“秦人”。尽管他的理想是辅佐秦君消灭天下的战火,然而当听说秦军攻城略地、斩获累累时,他无法与朝中群臣产生共鸣的喜悦;当听说韩、楚等地之人暗中酝酿反秦夺城之举时,他也并不唾骂可恨的叛逆贼子,反而对他们的忠勇暗生敬佩。
毕竟,秦人赵人,并非通过几个郡县地名的更改便能融合。曾经的敌对,血腥的战斗,手足、骨r_ou_、挚友、同袍不断亡命的仇恨,有如生在内心深处尖锐的棘刺;对于他们这些故国、家园都已不存在的人来说,天下一统的代价,就是必须将这些刺吞下去,混和着血r_ou_一起慢慢消化。
六国黔首,不知有多少正在经历着相似的、漫长的痛楚。
三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过这样的感慨无法持续多久。须臾,盖聂察觉到一团嘈杂的争斗之声,正在王城外围徘徊不去。“外面好像有人交手。”
“一旦火势大起来,巫申即便是个傻子,也都会想到王宫内有问题,必会前来查看。”卫庄道,转头将装着血踪蠹的木匣远远抛了出去,“这东西已经没用了。倒不如在此地设下陷阱,诱他过来,干脆地解决掉。”
“哼哼,哼哼哼哼……”
难听的怪笑声忽然此起彼伏地从梅林深处传来。有火光的地方愈明亮,那些y-in影便愈幽暗。
“何方大驾,何不现身一见?!”盖聂沉声道。
“哈哈哈哈哈……剑圣,卫庄,你二人装模作样,背地里果然是一伙。你们方才在众人面前做戏,是欺我齐国无人么?!”笑声猛然变得凄厉起来。“可恨我家公子竟听信了你的鬼话!!”
鬼谷二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懊恼。他们一个内力尽失,一个内伤极重又方才摆脱了蛊虫控制,居然让人摸到了如此之近的地方才发现。
“哦,是田荣的人?”卫庄不温不火地答道,双臂下垂,并未摸着剑柄;然而盖聂却知,这是他发s_h_è 暗器的先兆。剑下尚可留情,而铜丸一旦击出,必不留活口。
“田公子目下可好?可别中了什么妖人的咒术。”
怪笑声蓦地停顿了,随即咬牙切齿道:“你们与那妖人莫非是一伙?”
“我们若是一伙,便不会被逼到藏身于此了。”卫庄道,“田公子差你来,本是来寻卫某共商破城之法,对否?”
“正是!你与我家公子约定在先,然而却不料你——你们——”
“阁下不必多疑。”卫庄神色坦荡地道,“盖聂毕竟是在下同门,同入困境,只好暂且搁置争斗,也没什么了不起。卫某与田公子的约定,仍是作数的。”
说话间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梅树,边缘渐渐显出一个人形的身影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卫庄所料不差,这怪笑声的主人正是田氏麾下最得力的门客之一。是夜,田氏的两位公子与一众门客在逆旅栖身。然而夜尽天明时分,蚩尤大荒之阵的效力渐渐显现出来,许多门客被隐藏在雾中的“尸蟜”爬入七窍而发狂,或拔剑相斗,或四散逃逸。田氏两兄弟因就寝时惯于燃着宁神香,其中的蒿Cao、艾叶等物,焚烧出的烟气恰好可以驱散飞虫,这才不曾中招。他们起先以为受到秦国人的暗算,于是收集所有幸免于发疯的门客,逃到街上,随即发现四面八方皆是相似的情形。惊骇之下,田二公子竟决定拼命一搏,率众冲击城门,设法逃出城外。城门附近的守军虽大半癫狂,却仍有少数神智清醒的坚守岗位,双方展开了异常惨烈的混战,死伤累累。田荣见难以取胜,正在焦灼烦躁时,偶然发现王宫内城中似有火起,终于想起在县衙后院分别时卫庄在他手心留的几个字来——城中有变,举火为号。
他立即喊来身边的一名得力之人,命他循着火光将卫先生请来一叙。
此刻这名门客被卫庄的说辞弄得半信半疑,便道:“先前我家主人一番好意维护,却被先生欺骗。若是先生对我家主人尚有几分歉意,就在此杀了剑圣,与我同去。”
“要杀剑圣,岂是容易之事。不若我带着他同去见公子,共商大事,何如?”卫庄说着抬起双臂,似乎想要一摊手;便在他抬手的刹那,猛然一道金光从袖中窜出,直取说话之人的左眼!
这一下电光石火,谁都未曾料到。y-in影处发出一声闷哼。卫庄暗道不妙——他最拿手的技艺,是将金铜弹丸从人的眼眶中打进去,直入脑髓,中招者立即毙命,不会有叫喊的余裕;而这次对手还能出声,说明准头不足,或者威力不够。他回首向盖聂道:“不能让他跑了。我去去就来,师哥在此看着此人。”话未落音,他已纵身跃出老远。
“……”盖聂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丢下了。他摇摇头,见四面火势越来越大,便扶起昌平君,想在附近寻个隐蔽处藏身。忽然,耳边传来低诉般的簌簌声,有如凉风反复刷过细密的枝叶。
那是无数虫足,贴着地面爬行。
盖聂眉峰耸起,心生一计,两下将昌平君的外袍剥了下来,挂到一棵老梅树梢;自己却扛着人退到溪水附近,身子伏低,躲在几块山石之后。为防万一,他又从怀中摸出那只布囊,想要取一粒神农Cao的果实吞下。解开口袋后才发现,布囊中除了鲜红的果实外,几片神农Cao的茎叶,不知何时全部变成了黑色。
“怪了……”他喃喃道。神农Cao共有四种用法——茎叶可试毒,果实可抑毒,根须可排毒……
盖聂只觉胸口突地一跳。他在口袋底部摸了摸,掏出来几块先前塞进去的玉玦碎片,借着火光细细打量。尽管光线模糊摇曳,但仍可发现某几片碎玉的剖面有个圆润的小孔;当这块玉玦完整的时候,内部应是被凿出了一条细细的孔道,两端以硬蜡封死。
这细小的空洞,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这一下心念电转,四年前,或者更久远以前的记忆在脑中渐渐苏醒。
盖聂一掌拍在身遭的树干上,恍然道:“那块玉玦会在那里,根本不是为了嫁祸——它在那里,因为它本身便是凶器!”
昌平君被他震得抖了一下,张口欲问;盖聂却并不理他,脑中无数思绪的断片连缀成线,线头又编织成网,将这一路行来见到的许多互不相干之事、素不相识之人网罗其中。
偏偏此时强敌将至,根本来不及梳理这些头绪。盖聂心道可惜,却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的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