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师哥不是很了解我嘛。”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的谋划……头绪太多;我只想从头问起,可你也未必会告诉我答案。”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卫庄狡黠一笑,“一问换一问。很公平罢?就先由我来发问,师哥是什么时候对我起疑的?”
盖聂想了想道:“那日在林中,我们顺水找到许多无头尸体和堆积的头颅,你的脸色不好,又发了些感慨……当时我就该瞧出端倪来,你明明不是情绪外漏之人。之后你险些走火入魔、又内力尽失,这一点实在做不得伪,所以我便没有深思。但如今想来,你之所以内伤发作,正是因为被昌平君杀死的,是流沙的属下;否则,你卫庄怎会为了无关之人牵动心肠。”
卫庄但笑不语。
“师父当年也是如此。虽然入冬后内伤容易发作,但真正在你我二人面前发作的那次,恰是在谈到长平之战时——”盖聂顿了顿,道:“那枚新郑的通关凭照,是你准备的?”
“是。”卫庄道,又问:“其实何须我多言,师哥应已猜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盖聂摇头道:“我只知道自己亲历的那一部分。首先,昌平君与某些楚国贵族势力在陈共同制定了一个计划,借着外出游猎的机会逃离秦国侍卫的控制。但狩猎那日林中埋伏着两股目的相冲突的势力,一股来自楚王,一股则受雇于楚国贵族。意外的是,在杀死护送的秦人之后,昌平君竟然临时反悔,将楚国杀手也灭口了。巫申等人晚来了一步,没有截到昌平君,却在水中发现了杀手的尸体。于是他命人将那些尸体从水中捞出,砍下头颅,布了一个巫术阵法——布阵的目的,如你当时所说,是为了对付劫持昌平君的贵族势力——这股势力的幕后主使得不到回应,定会派人前来查看;而当他们找到失踪的杀手之时,便会中了巫术的陷阱。而实际上,是谁找到了杀手的尸体?是你和我。又是谁险些被阵法所困?还是你和我。当时你用‘巫申是巫姓一族的族长,想要报复鬼谷传人’的说辞造成了我的错觉,我一心以为巫申听说我在护送昌平君的队伍之中,才布了陷阱来杀我。但后来我与他交手时才想到,巫申怎会知道盖某还会回到那片树林?他从未见过我,也不了解我,或许我已逃回秦国了呢?他将血踪蠹散发给此地的游侠,不正是为了寻找我的下落么?精心布置的陷阱,怎么可能用来对付一个不知所踪的人?因此林中巫术阵法的真正目标,是他认为必定会回到此地的人。同样,昌平君回到陈,是为了等待与他订约的幕后主使;他手里仍掌握着‘新城’,可以待价而沽;因此他很有信心,这个人一定会出现。最终他等到了何人呢?还是你和我。排除盖某本人,反推回去,结论就只剩下一个——你才是那群楚国杀手效命的主使!但这样一来,流沙明着侍奉楚王,暗地里却与反对楚王的贵族势力合作——你真正想要扶持的势力,究竟是谁?秦楚开战在即,楚王与本国贵族不能合力于一处,共御外侮,反而矛盾重重,这真的是你想要见到的结果么??”
卫庄敲着手指道:“是又如何?我就是喜欢看他们斗来斗去。”
这就近乎于耍赖了啊,盖聂心道。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这七天……虽说百无聊赖,但我总算想起一件事——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揭开全部谜题的钥匙。”
“哦?这么神奇?”
“靳苒——这个名字,我屡次觉得仿佛在某处听过,但实际上我确实不识此人。后来我终于想起,这名字,不是我听过的,而是看到的——”盖聂的语气陡然急促起来,“就在那一本账册上!”
卫庄抬了抬眉毛。“账册?什么账册?”
“姚贾的账册。那本你叔父韩非千辛万苦从咸阳传递出来、机缘巧合落入我手,又在漳水之战前转交到你手里的账册。” 盖聂道,“那上面,记录着罗网多年来在山东六国行贿收买的间人名姓。当年我虽将它誊抄了一遍,但反复看过的只有‘赵国’的部分,其他国家的名录仅是匆匆览过。因此‘靳苒’这个楚国间人,我之前一直回想不起。但既然如此,怪事便来了——靳苒受过秦人贿赂,会将楚国的机密出卖给罗网,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你却不可能不知道。你既然投奔楚国,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楚国为秦国所灭,那为何还要让这种卖国之人活着,威胁到楚国的生存呢?”
“庄在楚国人微言轻,靳苒却官至上大夫,岂是我说杀就杀的。”
盖聂道:“我当年在赵国军中只是一名百夫长,得知上卿郭开是秦间,仍想刺杀此人;你曾助楚王得到王位,手中还有账册原本作为证据,楚王有什么理由不信你?何况即便得不到楚王的许可,流沙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世间消失,也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鸩羽千夜,不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么。然而实际上,靳苒不但活着,反而带兵助你们攻下新郑,这是何故?”他见卫庄不打算回答,只好继续说下去:“本该被除掉的间人,却能活下来,还能领军作战,自然是你故意留着他。你利用靳苒做过秦间的事实,反过来控制、威胁他,令他不得不对你言听计从。比如说,你可以命他向罗网散布一些虚假的流言;对于罗网来说,靳苒本就是‘自己人’,他的话当然可以信任。这便是兵法第十三篇所云的‘反间’。”
卫庄终于哈哈大笑, “不愧是师哥。说到这一步,师弟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道:“其实得到那本账册以后,我亦犹豫了许久。这东西或许十分重要,又或许一钱不值。仅仅是将账册上记录的间人除掉,并不能免去韩国被灭亡的命运。而罗网若确信名单已经泄露,可以干脆放弃之前的这批间人,再建立一个新的消息网络。当然,为了这本账目上记录的人,秦国花费了重金;若非确信名单已经泄露,自然不舍得将它彻底抛弃。姚贾的账册自咸阳失踪后,罗网怀疑过韩非叔父,可惜韩非已死;又怀疑账册已被送出国外,但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只能算‘下落不明’。”
盖聂恍然道:“而你希望的则是,他们以为流出的这本账目已被销毁,或者到了不懂得它含义的人手里,名单没有泄露;这样,罗网便还可以继续与账册上记录的间人联络?”
“正是。所以师哥,我要多谢你帮我转移了罗网的视线。如果秦国人决定干脆放弃账册上的所有棋子,那么我得到的这本账册本身也便没了价值。”
“我?”盖聂皱眉不解,忽然大悟道:“难道说是,三年前,在邯郸——”
“不错。当年秦赵两国正在对峙,赵军主帅李牧忽被召回国都。数天日后,邯郸城内有十一名高官府外被人写了血字:不但指出他们收受了秦人的贿赂,连贿金的数目、重礼的内容都写得一清二楚。不久后李牧遇害,郭开出逃又被杀,邯郸有十一名高官也于同日暴死。这些人恰好都是记载在账目上的秦国间人。”卫庄笑道:“师哥真是好大手笔。”
盖聂长吁了口气,回忆道:“当年李将军被从井陉关召回,我担心朝中有人要对他下手;并且我也知道,威胁将军x_ing命的真正推手是秦国人,因此兵行险招,故意让账册上记载的赵国间人之名在邯郸人尽皆知,相当于敲山震虎,不但警告这群国贼,也警告幕后的秦人:账册就掌握在赵军中的某人手里,倘若他们继续对将军不利,我也将把这本账册的内容大白于天下。”
“但你却没料到,他们无论如何还是要下手。”卫庄意味深长地道。“或许因为,你根本威胁错了目标。想要除掉李牧的,除了秦人及其爪牙,还有赵国的国君。不管他是多疑猜忌也好,轻信挑拨也好,他都认为这位领军大将对他的王位来说是个威胁,非得自毁城墙不可。想靠你一个人的剑和计谋去补救这种愚蠢,就好比抱着一捆稻Cao便想要补上大河的决堤一样。”
小庄的比喻还是那么生动啊,盖聂想。“因为我无谓的举动,罗网推断账册到了赵国——”他突然倒抽一口冷气,醒悟道:“原来如此。他们推断,能得到并使用这本账册的人,必在军中居于高位,掌管军情和刺j-ian用间之事,并与李牧将军关系密切。所以司马将军首当其冲的成了他们怀疑的对象。那日在赵王宫中,司马将军没有死,而是疯了——恐怕只因他们用了什么狠毒手段,比如y-in阳幻术等等,想从司马将军那里逼问出账册的下落!!”
如果手臂能动的话,盖聂很想用拳头直捣地面,直到砸出裂纹来。但他眼下只能咬牙苦笑。“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
卫庄摇摇头,“不管你做了什么,赵亡的结果都不会变,你又何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重?不过,你倒是把赵高这个大麻烦引到了邯郸。”
盖聂又想通了一些事。“小庄,那时候你之所以一直留在邯郸,其实是因为你担心赵高找上我?”
卫庄笑了一下,“除了他,余人不足为惧。”
直至今日,盖聂终于把前因后果贯通起来。因为他暴露了账册的事,城破时罗网的真正首领才会亲自来到赵都,还带来了包括“剑奴”在内的一大批高手。巧合的是,其实赵高所要找的人正是盖聂,可惜他不知道,盖聂也不知道。当日盖聂所采取的行动,他的x_ing情和身手,都令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计划的执行者,而非策划者。此后,罗网对账册的追查集中在燕赵故地上,且因为类似的官员被杀事件并未在其他国家发生,可见他们寻觅的“那人”并没有将这份名单献给他国君主。罗网推断账册已于灭赵时失落,他们追查的人多半死了,因此残存在齐国和楚国的间人,仍可放心利用。但实际上,则是因为之后卫庄在使用这本账册时分外小心,并不直接除掉账目上的j-ian细,而是挑出其中一些人物控制起来,逼迫他们往秦国送入一些真假掺半的情报。正因为这些人都是受了贿赂的间人,多半之前也曾出卖过重要的情报,因此秦人对他们本就少了一份防范之心;以这样的人为质,比派出眼线千辛万苦打入咸阳的效果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