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曾驻扎过大军。”卫庄手指河水上游,那里有一块不曾积雪的空地,地面上覆着一层黑灰,隐约可见一些烧焦的圆木。“那是积尸架。一般打扫战场之后,阵亡士卒的尸体,要堆叠起来在木架上焚烧。不过听说秦军走得甚急,有些来不及收拾的尸首也并不奇怪。怪的倒是,这些狼护食至此,见人来了也不知避走,莫非从未在人手下吃过亏?”
他边说边缓缓抽出鲨齿,动作柔和,唇角亦带着一丝笑意,然而澎湃剑气却如狂风一般向四方奔泻;领头的野狼如犬似的低吠一声,垂头散了开去。
待几人看清了狼群围着的东西,方才真正大吃一惊——那是个躺着的男人,蔽体的衣物早已碎裂成丝,身上腿上血r_ou_模糊。他的手边有一团混合在一处的羽毛骨r_ou_,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来是一只鸟。这时又有一只灰狼嘴里叼着秃鹫走来,轻轻摆放在男子胸前。
“它,它们在做什么?”红衣女子惊道。
卫庄上前一步,用剑尖挑开男子身上残破的衣物,扫了几眼。“腿断了。身上的是刑伤。还有气息。”
“这人,竟还活着?!”
“不错。若没有狼群,他大概早就死了。那些狼根本不是要吃他,反倒是在……喂养他。”卫庄心中一动,想到了久远之前听说过的一件事。
大约也是被卫庄的剑气所激,伤者□□了一声,缓缓醒了过来;但见他满脸干涸的血迹与秽物,眼睛也不能完全睁开。即便如此,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站在面前的人影,蓦地激动起来,嘶哑已极的嗓子一叠声地喊着:“……盖,盖聂!”
卫庄当即脸就黑了。
不过他尽量掩饰,鲨齿点在那人喉间凸起处,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是盖……呵呵,你当然不是。他早就逃了,怎会回来救我。恐怕他们都以为我早死了——”男人自顾自地喃喃说道。他本就半死不活,也不畏惧抵到脖子上的利刃,反倒抄起手上的死鸟到嘴边咬了一口,茹毛饮血,浑不在意。看得红衣女子几欲做呕。
“赤练,你让他们驾车过来,抬这位壮士上去医治。”卫庄反倒来了兴致。他还剑入鞘,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在男人身边半蹲下去,问道:“壮士莫非是赵人?不知阁下如何结识盖聂,又如何遭遇至此?”
那人狐疑地瞪着他,半晌道:“你又是什么人?你也认识盖聂?”
“在下韩人。听闻赵人盖聂颇擅剑击之术,心神往之,欲与此人一决高下。”卫庄似是好意抓住那人脉门,将自身真气缓缓送入其体内,伤者自然感觉暖烘烘的十分舒适;虽然要取他x_ing命也只在毫厘之间。
卫庄作为当世纵横之术的正统传人,言语上的功夫自是精深无匹;其词锋既可利如刀剑,亦可甜如蜜糖。加上对人心的巧妙揣摩,往往别人尚未出口,他便猜到对方心中所想,因此所说之事必能投其所好,或者勾起心事,不知不觉便泄露了他卫庄最想探知的内容。
待赤练领着车队回来时,那人已经完全放下戒备,对卫庄无话不言了。据他所说,盖聂那小子原是他的部下;他们受命夜袭秦人营寨,一路苦战,盖聂最后却忘恩负义,只顾自己跑了。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料秦人却把他当做细作捉住,严刑逼供;如果他们逼问军情倒还罢了,可是那些掌刑者反复问的却是关于“葛大”或者“盖聂”这个人的来历,以及“鬼谷”与赵国朝堂的关系。他大惑不解,也的确一无所知,便被反复拷打。有一次熬刑不住,晕了过去,昏迷之中仿佛听见狱卒说到“国师”、“昌平君”等只言片语,却不解其中深意。
“原来如此。阁下的遭遇,的确令人扼腕。不知阁下后来又是如何脱身的呢?”
“我被关在牢营中,时睡时醒,茫茫然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就在几日前,秦国大军将要开拨,上面派了一辆囚车,十名甲士,押送我西行去太原的罗网据点。听说那里有个厉害人物,想要知道的事情,没有他问不出的……幸好就在这半路上,我偶然发现了狼群的踪迹,于是趁夜呼唤它们。又是一场血战,总算逃脱囚笼,可是我双腿俱残,无法行动,也多亏它们为我猎食至今。”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粗厚的手掌,轻抚最近的一只灰狼背部。
“壮士果然好本领。”卫庄收回手,解下腰间的酒囊,凑到那人嘴边;他立即贪婪地喝了几大口。“若不嫌弃,在下有位家丁可为壮士接骨,还请阁下上车一叙。”
“你我素昧平生,先生的恩德,某记下了。”那人点头致谢。此人其实精明至极,心知眼前的人救他多半别有所图;然而以他目前的情形,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倒不如先寻个寄身的所在。眼前人衣着富贵,内力深厚,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对了,还未问过阁下如何称呼?”卫庄长身站起,做手势令人将他抬起来。伤者苦笑摇头,“某本已无名无姓,如今又成了已死之人,连过去的代称也一并用不上了。先生不妨就唤某为‘狼’罢。”
“狼?”卫庄心念闪转,已有了主意。他掌控欲极强,又喜好有规律的事物,本打算以‘无’字为流沙中的所有高手命名,偏被白凤、赤练破坏了美感;无奈这二人一个顽劣难驯,一个是王族后裔,对他们的自作主张,卫庄也无法计较。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两人一朱一白,恰好对应了四方色;只要再加一青一黑,便可完满。想到此处,顿觉心中舒坦起来。“独字为称,有些怪异。逍遥游有云:‘天之苍,其正色邪?’我为你加上一字,便叫‘苍狼’,可好?”
“多谢恩公赐名。”那人也十分上道,干脆地应承下来。
车队载上这位意外的客人后又走了半日。到傍晚时,前方发现了许多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痕迹。卫庄命车夫循着痕迹转变方向,走出大约一二里,进入一座荒凉的山谷中:此谷内宽外狭,形似枣核;西风从谷中呼啸穿过,带起飞沙一般的雪。地上凌乱地分布着人、马的尸体,有的是中箭而亡,有的则是死于剑下。尸体被冻得十分僵硬,然而从伤口判断,死去的时间并不太久,也未被野兽啃食过。在靠近岩壁的边缘找到了数辆马车,其中三辆已经翻倒损毁,余下的虽还完好,但车辕已断,拉车的马则不知去向。
见到这般惨象,流沙中人均大感意外。无咎惊道:“莫非有人比我们更早得到郭开的消息,捷足先登?”
赤练道:“又或者,李牧既然已死,郭开已经失去了价值,罗网根本无需接应他们,倒不如杀个干净?”
卫庄却道:“应该不会是罗网下的手。对于郭开这类人,秦王自非真心看重,但此时齐还有后胜,楚还有李园,魏、燕亦不知有多少朝堂人物,皆在罗网彀中;郭开的结局,便如天下秦间的表率。倘若秦王对郭开这等有灭国之功的间人都不能保护,难免他国的间人也会生出异心。”他说着径自走到几辆马车旁边,掀开居中那辆车厢的挂帘,顿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车里倒卧着两具尸体,衣饰皆作赵国贵族打扮;其中一具较为肥胖的已被摘去了头颅。
“这人是……”
卫庄用鲨齿划开无头尸体的外袍内裳,仔细检查了片刻,露出笑容。他下令流沙中拨出八人,分别守住山谷两侧的出口,其余人一半在谷内的尸首上搜索可证身份之物,另一半则彻查几辆翻倒的马车。除了卫庄发现的那辆之外,其他车中并没有尸体;但在车厢座位下的暗格内发现了总共二十口锁住的木箱,木料为罕见的y-in沉木,内藏成色极好的金块、金饼,码放得整整齐齐,估计分量远在万斤以上。
如此巨富,连见惯珍宝的赤练、无咎等人都惊叹不已。赤练嫌恶地瞧了一眼大腹便便的无头男尸,“那么此人想必就是郭开了?究竟是何人抢在流沙之先对他下手?下手之人连藏在车中的金子都没有带走,不知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卫庄微微一笑。“他们?”
赤练听出他的话里别有深意,却也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怔怔地望着卫庄踏出车外,如闲庭漫步一般在死人、死马、散落的舆轮之间走走停停,忽然俯下身去,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一支箭来。“你们看这支箭——有何特别?”
赤练摇头表示看不出。白凤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箭尾的鹅翎,“嗯——很新?”
“不错。箭羽是新胶的,但未免也太新了,尾部的翎毛看上去没有丝毫折损。哪怕仅仅用过一次,只要被搭在弓弦上、或被装进弩机之中,箭尾都不可能不留下丝弦勒出的痕迹。而这支箭,仿佛根本没有被用过。”
“可是它却杀了人。” 白凤看着箭簇上的血迹。
“飞出去的,是羽箭;但杀人的,却是剑术。”卫庄说着用一个反手持剑的姿势抓住箭支,忽然右臂一送,羽箭脱手飞出,深深地钉入一辆马车的横木之内。“这是‘蝉杀’之剑。”
赤练眼前一亮;她想起一年多前随卫庄从新郑出逃时遇到的一个人——那人也曾徒手掷箭,杀死了躲在半空中的罗网刺客“夜枭”,解了流沙当时的危急。“是他?”
“对。不是‘他们’。是他。”
卫庄看着两人一组、将装满金子的木箱尽数运到流沙马车上的队伍笑而不语。半晌方道:“世间有如此身手的,或许不止他一人;但有如此身手、却对万金财货视若无物的人,恐怕却只有他一个。”
赤练还是不敢置信。便在这时,前面被派去查探四周的人回来了两个,抬着一面牛皮蒙的鼓,说是在谷口发现的,觉得有些蹊跷,便带了回来。卫庄果然大感兴趣,将鼓抬起来上下翻看,又扔到地上捶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