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燕并非是要寻找王翦那薄弱的一点,而是要给他抛出足量的诱饵,引他自己走出防线。
卫庄作为韩人,本来只是国中出谋划策的客卿,若非情况特殊,那些最讲究家世出身的元老贵族怎会容忍他成为楚国的领军之将?因为他正是被项燕选中的“诱饵”。而交到他手上的三万人,也并非国中精锐,而是由屈景昭氏等大族的私兵拼凑成的一支队伍,所受的cao练远远不及项氏的精兵。陈城之战后,卫庄对这支队伍进行了一番整顿,颁布了严格的军令;靳苒也收拾了从新郑逃回的数千残兵,一同并入麾下。卫庄因为时势所逼,不得不在秦楚交战中为保住楚国尽最大的努力,但他也很清楚,在楚王和项燕眼中,无论自己还是靳苒,还有这些家族私兵,都是随时舍弃也不会感到可惜的棋子。
这几日连续攻打秦人营垒,士卒早就疲敝不堪,军心不稳。卫庄却无法向麾下解释项老将军让他们这些“先锋”不断做些徒劳无功的进攻的用意。他只能对将士们道,多日试探,都是为了寻找一个决战的契机。
到了月末,公输家族的攻城军械总算送到了:共有二十台投车,十台冲车,四十架云梯,底部皆装有两排车轮。而卫庄也开始构划最后的总攻。但如他所料,此时楚地进入了雨季,一连十日,风雨时急时缓,却从未止歇。
就在雨下得最大的一日,卫庄出人意料地升帐点兵,称要与秦人决一死战。
诸将大惊,即便不敢直言反对,也或多或少表示了劝诫。靳苒首当其冲地道:“战场泥泞,冲车、云梯难以行走;雨幕隔绝视线,也让弓弩失了准头。无论何种兵法,都没有在这种不利的天气下出战的道理 。”
“兵法虚实篇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又云: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致胜。所谓有利不利,只是相对敌人而言的一种判断。任何人都以为雨天我等必定不会有什么动作,先前的停战也一如秦人所料。但我等却偏偏在此时发起强攻,他们必定措手不及。何况秦人比我等更不习惯荆楚的气候,如此恶劣的雨天,反会成为我方的优势。”
卫庄说服众人,随即下令各营将士做好准备。顶风冒雨还要强攻敌营,士卒自然叫苦不迭;然而畏惧卫庄平日治军严厉,莫敢不从。士兵们收集了大量石块,再将投车用马匹缓缓运到战场,列阵。
战鼓猝不及防地在雨中擂响。倾盆暴雨从空中大片大片地洒落,击打在白灿灿的盔甲上,军阵中散发着雨水浇灌下铁锈的生冷气息。战马不安地刨动着马蹄。随着一声令下,投车阵中的士卒纷纷忙碌起来,运石、装填、发s_h_è ,大块大块的巨石从天而降,不断击打在城墙上、或者越过石墙砸向秦军营地。
被突袭惊扰的秦人立即组织弩阵,从城墙上往投石方向还击,但因为风雨阻隔,弩箭的s_h_è 程和准头都大异往日。数轮互攻下来,投车阵中只有很少的伤亡,但城墙之内,秦人的损失想必不轻。
大约过了半日,雨势略有所缓,楚军中准备的投石越来越少,最后不免耗尽。这时卫庄下了第二道将令:将冲车、云梯推到前线,直接冲击石墙。
楚军之中又是一轮震惊抱怨。在众将士看来,此时强攻营垒,无异于送死。危急关头,卫庄多年来悄悄埋入军中的少量“种子”总算发挥了效用。流沙之人在战中身先士卒,全力执行他的那些“不合常理”的军令。云梯在几支盾阵的掩护下总算被拉到了石墙底部。无双大声呼号着,在几名力士的襄助下扛着冲车的横木向土石加固的“城墙”撞去,巨大无比的冲力仿佛令整座墙面都在颤抖。墙头又是一波密集的箭雨,从上往下倾泻在这一批刚刚到达的楚国士兵头顶。
“登楼!登楼!登楼!!”
卫庄身着软甲,背负犀角弓,亲自赶到了攻城最激烈之处。他骑着快马,一面用鲨齿拨开流矢,一面大声发出最简单、最直接的军令。云梯顶端装有的铜钩勾住了女墙边缘,簇拥在云梯脚下的士兵们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登——虽然大多数只爬到一半便被箭矢s_h_è 中,惨叫坠地,但这样猛烈的攻势也分散了秦人弩阵对十架冲车的压力,一时城墙上的守军顾此失彼,战事胶着。
然而秦军的人数毕竟大大占优。他们不管牺牲多少守墙之人,立即有后备的士卒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很快,架在墙上的云梯有大半都遭到了破坏,楚军却始终没有哪怕一个人成功爬到墙垣上方。
卫庄心急如焚,最后干脆脱下大氅,对左右交代了几句,下马往一架还算完好的云梯走去。“我上。”
“大人!!”亲兵们大惊失色,流沙中人更是苦苦哀求,“大人何必以身犯险,属下愿为大人分忧效命——”
“哼,只怕去了也是送死。”卫庄摇头道。“不必多言。既已从军,令行禁止,皆从将令。尔等只需按照本将的命令行事即可。”
“……诺!”
卫庄右手提着鲨齿,左掌搭着扶手,踩着云梯一蹿跃上数尺。几枚羽箭分别从他左右上方交错s_h_è 来,右侧的叫他用剑磕飞,左侧的只得身体扭转避让;好容易登到一半,头顶传来一声惨叫:又是一名楚国士兵咽喉中箭、从半空落下,险些将卫庄也砸了下去。卫庄却以此为契机,提气翻跃到尸体上方,又在尸身上重重踏了一脚——便借着这一踏之力,向上再跃一丈。就在一名秦国守军探头出来用弩机瞄准他时,卫庄左手袖中忽然飞出两尺长的铁链,不偏不倚地绕上此人的脖子、将他强行拽下城墙。而卫庄则再次借力弹起,终于落到了女墙之后。
落地未稳,立即有秦兵拔剑刺来,将他前、左、右三处生门尽数封死。但卫庄方才活动开手脚、正是亢奋狂热之时,他尽情施展纵横剑术,寻常士卒又哪里抵挡得了:只见鲨齿剑身两侧冒着血红的凶光,在人群中劈削涤荡,几乎一步一杀,硬生生地在墙头之上清出一块“绝地”。因着这少许的空隙,又有几个身手较高、运气极好的楚国士兵沿着云梯爬到了城墙顶端,与守军短兵交接。
卫庄战至正酣,挡路的兵卒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便在此时,两条人影飞身而至,雨幕之中白刃一闪,出手便是雷霆般的杀招!卫庄暴喝一声:“来得好!”左手铁链如暗器一般脱手飞出,同时鲨齿连接两剑,又在瞬间刺出第三剑——不料这左右开弓的两招竟然同时落空。来袭之人非但躲过卫庄的锋刃,仿佛也完全不受他那招式中霸道的内力影响,速度仍是快如飞鸢,从双侧奇袭卫庄的臂膀、肋下。间不容发之际,只见鲨齿如兽牙一般牢牢绞住其中一柄剑,同时卫庄自右往左振臂一挥,对手连人带剑都被他拖着往左侧一挡,恰好架住另一柄剑。刹那间三把惊世之刃撞于一点,劲力四泄,甚至女墙的内侧都被这一招的余力撞出一个凹洞。
卫庄此招看似随x_ing而为,但其刚猛雄劲、浑然天成,深合武学中“以力降技”、“以拙制巧”之理,仅一招便将两名对手制得动弹不得。但此时,两个人影身形摇动,竟如心意相通一般,同时弃剑而退。二人的佩剑“当啷”落地,激起一捧水花。
卫庄倒退一步,趁隙抹去面上雨水,忽然足尖点地、将剑柄挑起踢出,直追其中一人的背心。但滂沱大雨中,两名偷袭者的影子一晃而逝,如同浓墨滴入一池潭水。他推断这二人必定是罗网刺客:与寻常武人不同,他们从不在意剑法招式,甚至不在意武器手段;唯一在乎的,只有杀人本身。
他凝神细听,一时无法判断两名对手的去向。雨中又蓦地飞来数道破风之劲,都是不知从何方s_h_è 来的箭矢。卫庄一面拨开乱箭,一面向城下高喊:“秦军败矣!速速登城!!”
此时城墙上下一片混乱,剑击声、惨叫声,混合在风雨雷鸣之中,双方士兵皆不知胜败究竟如何。而卫庄的呼声被内力远远送出,如鼓声一般穿透滂沱大雨,顿令城下楚军心神发颤,士气大涨。
正当卫庄传音四方之时,一股巨力从天而降、险些将他压成r_ou_泥。幸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以“缩地”之术逃出半尺,只见一块巨石被人从头顶的箭楼上推落,砸在脚边。昂首瞧去,只见先前偷袭他的两名刺客不知何时竟爬到了箭楼之上,一人刚推下巨石,一人拈弓搭箭,向他s_h_è 来。卫庄旋身跃起,身躯腾到半空中之时、足尖刚好点中那支原本瞄准他的箭簇,而鲨齿自斜下方划出一道圆弧,真气浩荡无匹,几乎要将箭楼的顶部掀飞。那二人急中生智,佯装站立不稳从楼上坠下,却将手中的匕首藏在飞溅的碎石中向卫庄投掷。卫庄闪开此招,三人几乎同时翻身落地,脚下却忽然打了个趔趄,传来轰天震动 。
墙破了!
无双扛着的那台冲车顶着上方落下的箭雨,一刻不断地撞击着墙壁——尽管有不少壮士死于秦人的弩箭落石,但立刻有人补上其位——如此坚持到此刻,竟当真在结实的夯土城墙上撞出一个大洞。
这一声巨响仿佛刚好印证了方才卫庄所言,楚国士兵群情激奋,人人不顾x_ing命地往城内猛冲。卫庄更是抓住两名对手心神动荡的一瞬,摆剑将其中一人头颅斩下!另一人惊惧难当之时,卫庄已如鬼魅般闪转到他身后,捏着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罗网,来了多少人?”
那人眼中的惧色一闪而逝,灰败的死气却渐渐蔓延上来——他已不知何时服了剧毒。
卫庄皱眉不语,一把将此人的尸身像投石一般地扔了出去,刚好解了石墙内部、正在与秦军苦战的无双的苦境。虽然冲车打破墙壁之后,数百名楚军如一柄尖匕一般刺入了秦军营地,但此时秦人的重甲步卒从两翼猛压过来,就好比收紧血r_ou_、将匕首强行挤出体外。这一支楚军人数本就远远不能与营垒后方的秦军相比,方才的强行攻城又折损了一大半,即便暂时突破防线,也因后劲不足而无法保住优势。相比之下,秦军的伤亡虽然也不在小,后援却源源不断,仿佛汪洋之水,取之不尽、斩之不竭 。卫庄立足的城墙中段本已被不少楚人占据,但因首尾两头均遭秦军压制,士兵们只得不断向中心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