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新郑,一个不知名的小院里,韩公子非正与表侄卫庄谈兵。
“韩国无救——”卫庄眉心一皱,问:“非叔何以言此?庄自知我国积弱久矣,然而试想赵国于长平之后,举国缟素,青壮几乎不存,尚能尽出老弱,先败燕、再败秦;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国如何就不能趁着危亡之际厉兵秣马,保社稷不失呢?”
韩非冷笑道:“你在鬼谷,难道只学了这些兵家迂论?韩国若想强兵,世代习武的将门子弟也能找出几十,要是从地里把耕户都召集起来,也能凑足一支几十万人的大军。将士在出征前都发誓说要为国赴死;然而真正到了战场上,白刃在前,斧锧在后,有几人不是丢盔弃甲,仓惶而逃?”他按了按胸口,似乎是要平息一下情绪,吐字愈发慢了起来,却有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进无赏,退无罚,赏罚不信,士民谁肯效死?反观秦国,商君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对秦人来说,敌军的人头不是人头,而是爵位,是黄金;所以七国之内只有秦人‘闻战则喜’!他们赏罚号令,莫不严明,使得每个出身卑微的士兵都能在战场上赴火蹈刃,奋不顾死。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这样一支奋死克敌之师,就是山东六国重修合纵,聚集百万之兵,又如何能胜!”
卫庄用食指揉着眉心,低声叹道:“庄故知法令为固国之本,因此才要请出非叔,重振我国劲韩之风。”
公子非冷笑不止。“你看——”他突然挥臂指向院中小屋打开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其中堆成小山一般的书简,“这些年来,我每上书一次,都会刻下一篇副本;如今都存在此处。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自我从兰陵学成归来,韩王何时听进过我一、一、一言?!哪,哪、哪一次上书不是石沉大海?”韩非虽然贵为公子,幼年却不知为何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养气的功夫越来越好,只要谈吐缓慢,倒也浑然不觉——可惜只要情绪激动,说话便会难以自抑地结巴起来,为此没有少被贵胄朝臣恶意取笑。他自知争辩不过他人,只好反复上书,将多年所学融汇成一篇篇旷世奇文,希望韩王读后有所触动……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理想,当年的热血,都化为一滩冷漠的泡影,消失在毫无生气的韩宫之中。
卫庄来时还是踌躇满志,到此时也不禁感到心中一沉,有如一块黑布紧紧缠住胸口,呼吸间都是说不出口的难捱。
然而他毕竟年轻,他的血还没有冷透。
“非叔,我也知道如今的韩国朝堂絮乱,三卿争权,王势衰微;但是对付这些人,庄自有以毒攻毒的办法;只要非叔肯助我,将来你为相,去乱政、治国法;我为将,练精兵、明赏罚,只要数年时间,韩国必然换为新貌。”
韩非摇头道:“数年?恐怕秦国给不了我们这么久。”
“难道在非叔看来,秦人灭我只在旦夕之间?我国尚有精兵数万,新郑的城池也足够坚固;况且如今的山东六国都很清楚秦国的野心,如果能如当初信陵君一般修成联军,未必不能挡他一挡。”
韩非道:“当今天下,秦如虎狼,山东六国却如群羊,仅仅听到虎狼的咆哮便腿软不止。即使孙吴再世,苏秦复生,也无法驱着群羊对抗虎狼。”
卫庄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似乎已经找不出言辞来说动韩非,或者说动他自己。
六国当灭,天命归秦——你,难道就不想争上一争?
韩非也在沉默着。这世上,有哪个雄辩之士像他这般、说得别人哑口无言,心中却如此痛苦?
忽听卫庄抬头道:“非叔听说过‘蚺’么?那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巨蛇,头如悬钟,眼似铜铃,能一口吞下河象那样大的猛兽。我曾在云梦山见过一条蚺捕捉一头麋鹿。麋鹿无尖牙利爪,被蚺用包裹着鳞片的躯体紧紧绞住,一动不动,然后整个吞了下去。但是被吞下的鹿还未死,居然在蚺的腹中剧烈挣扎起来。最后,一只鹿角恰好从柔软的蛇腹戳出,让巨蛇也失了x_ing命。麋鹿虽弱,犹能复仇。”他站起身来,向韩非施了一礼,以为告辞。
“庄不才,愿为麋鹿之角。”
第8章 八
纵之章五
平坦城之野,双方混战了不到一个时辰,赵军损失惨重。
盖聂满耳都是濒死的惨叫,满眼是大片飞溅的猩红;但是他心中没觉着怕,也没想着自己会死,反而有一种全身血液都喧嚣起来的疯狂。
忽然听得耳边一声大吼,原来是一旁的老胡学着他用戟砍马,却不小心将戟刺入马腹,一时间拔不出来了。马上的秦兵立刻兜头就砍,剑锋却被从马肚子底下突然钻出来的盖聂架住;老胡猛一拉腕,抽出长戟,再向此人捅去;虽然偏离了要害,却恰好割断那秦兵的小腿,疼得他从马上滚落下来,血如涌泉。
老胡看来也是被这四面血腥的屠戮激得杀x_ing大发,怪叫一声,提戟便要补上一刀;然而此时竟有两道剑光一前一后向他所站之处直劈下来!盖聂用戟上的小枝抗住一剑,一脚踩住另一剑,整个人借力腾起,同时一甩手腕,长戟的杆子霎时将一名骑兵扫落马下。那秦兵也不简单,坠马之后打了个滚儿便往回冲,趁着盖聂手中长戟正在与另一人纠缠,忽地欺身近前,手中阔剑杀气毕露,要将他拦腰砍断!
盖聂又要救人,又要杀人,被偷袭了个措手不及;幸而他胸腰极为柔韧,身体不可思议地一缩,堪堪躲过这一剑;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变招,只得真气聚于左手,挥拳便往面门打——打得那秦兵口鼻出血、牙齿脱落;顺势又一脚踢中那人小腹以下,踢得他在地上抽搐不止,半天爬不起来。
这般街头地痞一样拳打脚踢毫无风度的招式,如果让仙风道骨的鬼谷派前掌门、或者惊才绝艳的现任掌门看见,恐怕用不着盖聂自己走,他们两个都要合力将此人逐出门派了。
战场上,只要能杀敌、能保命,才顾不了那么多。
盖聂在军中只学过些粗浅的戟术,他用剑自然更加顺手;但是一来敌众我寡,四面夹击让他无暇弃戟用剑,二来长戟对骑兵也有些许克制——他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砍马!骑兵少了马,我方步卒活下来的胜算就增多一分。
他的衣甲已经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了,真气的消耗也十分剧烈;奇怪的是,他没觉得累,反而越战越勇,还悟出了一种虽怪异却轻捷小巧的轻身功夫——身体时不时缩成一团,从马腹下面滚过来滚过去,让马上的秦兵就是摸不着衣服边儿。在地上滚动的同时,还能勾、砍、刺中几条马腿;顿时阵中人仰马嘶,好几个秦兵被掀翻下来。
盖聂手中长戟挑飞坠马的两人,又听脑后有人惊呼,听上去极为熟悉。他心中一沉,旋身冲到惨叫声处,只见伍长杀得两眼通红,血溅了一身;阿吉斜倒在一辆粮车上,生死不明。盖聂心下大急,来不及说什么,又有几名秦兵回马杀到;伍长暴喝一声,手中被砍掉半截的戟被他当做斧子一样大开大阖地直劈;盖聂则腾身跃起,踢飞一人后自己坐上了马背,双腿夹紧马腹,真力汇聚在长戟杆上,在身前猛力划出一道圆弧——这一式颇有横扫千军的气概,长戟触到的秦兵纷纷被扫落下马。可惜□□那匹战马太有灵x_ing,很快便觉察到马背上的人不对,立刻打着响鼻甩着鬃毛,前蹄离地猛蹬,要把盖聂摔下来。他只得弃马跳下,突然手掌一推,掌中带有十成内力,将那马身猛推出去,又撞倒前方好几人。
“好!”伍长此时再也顾不得平时的那一点小矛盾,大声喝彩起来。他很清楚,葛大的本事越大,他们就越有可能活下去。
赵军众人苦苦支撑,此时越战越少,已经没有了起初喊杀声震天的气势;只见方圆百步的一块地面上血r_ou_横飞,伤者哀叫□□,惨不忍睹。盖聂虽然尚能自保,然而秦军人数占优,且掩护默契、攻守皆备,许多尽在咫尺的战友却是急救不得,心中不禁愈发焦虑惨然。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此时,急促而密集的战鼓远远响起。“援兵!”还在苦战的数百赵兵心神一震,竟是格外悍勇起来。
鼓声,马蹄声,越来越接近;远远看去犹如一线黑烟从原野边缘飘来,渐渐散成一朵垂天盖顶的乌云——却不是从东南平坦城的方向,而是从西面大片涌入!黑色的甲片在晴日之下泛着森森寒光,一面丈把高的大纛旗被风鼓起,赫然飘扬着一个硕大的“秦”字。
“完了!”仍在鏖战的双方有不少人俱是一怔,然而心情却是云泥之别。绝望,有如一只巨大的妖兽,无情地啃噬着残余赵兵的心。
后到的秦军却并不着急。他们胜券在握,军阵严整,踏着稳健划一的步伐一步步接近战场,宛如死神降临。
突然,赵军阵中飞出一根细长的东西,远看仿佛一支细小的羽箭被人无意中s_h_è 了出来。这边的秦军没有太过在意,他们看得很清楚,赵军中绝对不可能有巨型的弩机,而以人力s_h_è 出的箭力道有限,恐怕不到二百步便会坠地——连盾牌都用不着举。
可是那细小羽箭却没有在眼中消失,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粗大——直到人人都看清了那是什么,却已来不及应对。
那是一杆长戟!竟被人灌以真力掷出,一直飞了将近三百步而不堕!!
长戟奇准无比地撞在纛旗旗杆上,咔嚓一声,旗杆当即一折两断;此时一阵狂风骤起,断掉的大旗被风带走,在空中几番起落,最后终于落到地上。
秦军愕然,数千人马顿时踯躅不前。阵前折旗,那是何等不详的预兆。秦人笃信y-in阳五德之说,秦为水德,周为火德,因此自命天意一统,周灭秦代,作战时自然格外果敢;可是如今这凭空飞来的长戟,却一瞬间动摇了所有人前进冲锋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