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悬赏画像。画上的人眉目不甚清晰,额前的发带却是异常显眼;背后附着丹砂写的赏金十万。两年后再次见到它,卫庄不禁有了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是……我?”
“应该是。发带上的花纹一摸一样呢。”
十剑三巫。死别生离。
十指骤然发力,贵重的羊皮纸卷顿时碎成无数细屑,洋洋洒洒从指缝间落下。
“我知道你是巫族人。也知道你是来报仇的。不过你一个小鬼,无人指点,不可能知道我如今的所在。”他转头看着倒吊的小人道,“你只要说出那些人,我便再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如何?”
小人暂时没有动静。卫庄打了个哈欠:“倒着想想;想一夜,或许就想通了。”
“放我下来。”孩子突然口齿清晰地喊道,“没人指点我,是凤凰告诉我你在哪里的。”
卫庄嗤笑一声,“那么就是鸿鹄告诉我,你在撒谎。”
“鸿鹄才不会告诉你呢。你那么丑。”
卫庄额角猛地一跳,脸色又黑三分。他也不是没挨过骂,但大多都是说他残忍暴虐不得好死等等;但他一向以为,自己就算是死,那也是具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的,尸首。
小人无视他的表情,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我们巫族最强的三位勇士,被人请去中原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离开寨子的时候,手里都拿着方才被你弄坏的那副画。巫祝和大长老打起来了,凤凰说,大长老要除掉我。让我也来中原。”
“然后,你就凭一副画找来了?”卫庄勉强忍住脾气;今日之辱,大可徐徐图之。
“巫祝说过,要是那三位勇士找到画里的人,蜘蛛会送给我们很多很多宝贝。”
“蜘蛛?”卫庄心思闪电般转动,忽道:“你是说脖子后面画着个蜘蛛的人吧?”
“嗯。”
卫庄扯了扯嘴角,道:“小子,我放你下来,我们打个赌,如何?”
“什么叫赌?”
“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三次机会杀我。你若杀得了我,不但蜘蛛会送你很多宝贝,这些人也会送你很多宝贝。”他伸手指向张大嘴巴的无咎、火魅等人。“你若是杀不了我,就得留在这里,听我的话。如何?”
“……”小人歪头考虑了一会儿,道:“我先杀你一次,如果没杀成,剩下两次能不能留到明天?”
“留到明年都成。”卫庄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可疑的微笑。
第11章 十一
赵王迁三年秋,赵国例行的围猎大典如期举行。
李牧的大军暂时还不能全数从井陉撤离。先前秦军看似退却,但根据前方斥候来报,王翦屯兵于晋阳一带,随时可以渡过汾水,东出上党,拊邯郸之背。目下赵军生员损失严重,抚孤恤寡,cao练士卒,都是刻不容缓的事务。但为了护卫赵王行猎的安全,李牧又不得不匆忙调动步骑,驻扎在柏人城外。
原野起伏,秋Cao已黄。一群红袍骑士打着呼哨,将鹿群驱赶到一块开阔地上,供王公贵族s_h_è 猎取乐。而距此地不远的赵军营寨内,赵军上下正在进行骑s_h_è 、摔跤和技击的比试,人群不时爆发出的呼喊声,简直能把天掀了去。
尘土飞扬。一匹矫健的栗色马从东面疾驰而来,双鼻喷雾,四蹄踏雪;就这一晃而过的功夫,马上的骑士拈弓搭箭、一箭快似一箭,三发连珠并中靶心。
“好!”盖聂和牛二混在围观的士兵里,忍不住一齐大声喝彩。
“这些是李将军从雁门带来的控弦之士,听说个个都是神s_h_è 。”一旁有人说道,满面都是自豪之色。“当年匈奴犯边的时候……”
盖聂竖起耳朵还想听,突然被一巴掌拍在背上,耳边响起一声压低的暴喝:“你小子叫我好找!”
他来不及完全转过去就被扯着胳膊拖出了人群,直到一偏僻处,见是满头大汗的司马尚一边喘气用一边袖子扇着风,样子有些气急败坏。
盖聂赶紧行礼,“将军——”
司马尚一把将他扯起来:“试剑大会已经开始了,你居然还在这里瞧热闹!”
盖聂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道:“属下自幼学习剑术,从没见过这么高超的骑s_h_è 之技——”
“以后有你瞧的。正事要紧。”司马尚又拉着他急匆匆地往南走。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座十丈见方的高台;四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台上有两个赵国军士,一个头上系着红巾,一个系白巾,正各持长剑打得不可开交。
司马尚道:“此次比试,不问出身,不拘军阶,只要是我赵军男儿,人人都可上台挑战。而最后胜出者,不仅能得到金帛赏赐,更能入选成为将军最为倚重的百金勇士。”
“百金勇士?”
“那是我赵军中战力最强的精锐。十万大军中只选出三百人。一旦入选,立即赐予百金,以养其家眷,可免将士后顾之忧。他们个个精于骑s_h_è 、长于搏杀,人人有非凡之能;平日担任牧将军的亲军,必要时则作为突击先锋投入战阵,如驱猛虎入狼群,能够以一当十,悍不畏死。”
盖聂听着这话,脸上虽还看不出喜怒,眼睛却越来越亮。司马尚忽道:“你还记不记得数月之前我跟你说,在比剑的时候还要帮我做一件旁的事?”
“属下记得。”
“那便好。这次比试虽然赵军上下皆可参与,但论及剑术,肯定以赤豹营中的剑士居上。你不但要给我击败他们,更要试探他们招式虚实,让我从旁观察,推测他们的师承来历。”司马尚语重心长地道,“还记得数月前投军的那几个邯郸剑客么?我怀疑,他们中有郭开或公子嘉安c-h-a的暗桩。”
盖聂心下恻然。不久之前,司马尚已给他详细梳理了一番目下赵国朝堂的各方势力。
自渑池之会后,秦赵交质,秦公子异人入邯郸,而赵国太子春平君出使秦国;到了孝成王病重时,太子却仍被扣留咸阳。赵国君臣不愿受秦国的挟持,便另立公子歇为王,这便是先悼襄王。郭开作为赵歇府上舍人,从此受到重用。郭开其人,平日里最善揣摩上意,投其所好,深得赵王喜爱。例如悼襄王有意纳入邯郸城中的一个倡家女子,遭到李牧等老臣的强烈反对;只有郭开一力支持,帮助赵王力排众议,不但纳倡女为后,还废原太子嘉,立她所生的儿子赵迁为太子。赵迁庸碌黯弱,x_ing好渔色,政事上更加倚重郭开。
赵迁继位后,郭开一时间权倾朝野,赵王、太后都受他摆弄而不自知;赵国的宗室元老自然看不下去,无端失国的公子嘉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除此之外,朝堂上亦有许多大臣对于郭开的恣行无忌深为不满。这几股势力暗中纠结起来,便开始图谋共同除掉此人。赵国民风彪悍尚武,自三家分晋以来,已经有过好几次“兵变”的事迹。最惨烈的莫过于饿死赵主父的沙丘宫之变。这一次郭开弄权,宗室元老们也想借助于手握重兵的领军大将来对付他。而战功赫赫的名将李牧,自然成了他们首当其冲拉拢的对象。
公子嘉数次秘遣使者来军中,想要订下密约,请李牧领军攻入邯郸,杀郭开、废赵王,另立新君。这“新君”是谁自不必说。然而李牧十分厌恶将赵军卷入污黑诡谲的朝堂倾轧,更关键的是,秦国的大军一直在边境虎视眈眈,如果赵国自乱,岂不是令他们坐收渔利?
“李牧领军,但为护国,不为乱政。何况王翦乃秦之名将,绝不会坐失战机;若我大军入邯郸,井陉空虚,就等于将太行天险拱手让人。邯郸无险可守,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可惜李牧说得再怎么入情入理,使者还是愤愤而去。从此以公子嘉为首的赵国宗室便对他猜忌起来。
大臣们心怀不轨,郭开当然也不笨;他内连韩仓等内侍宠臣为爪牙,外结邯郸将军扈辄等武将为羽翼,势力愈发雄厚。可惜扈辄才能平庸,于武城一战时被秦人斩了。郭开于是也打起了李牧的主意,不但反复遣人来劳军示好,还在赵王迁面前假意吹捧李牧,言大将军以武定国,威信安邦,拟定封号为“武安君”。如此一来,宗室大臣们愈发惊疑不定,竟猜测李牧与郭开已经勾搭成j-ian,想要共同把持赵国。
实际上,李牧无论对待公子嘉还是郭开的人,态度都是同样的明确冷硬。他的敌人只有西面的王翦。那些长于权谋算计的小人,还不配当他的对手。然而身为李牧的副将,司马尚不能不为他的处境担心。
“我怕他们拉拢不成,便会不择手段,对将军动手。”他曾忧心忡忡地对盖聂说道,“军中几位将领,除了牧将军从雁门带来的部曲以外,偏将赵葱是王室公子,骑都尉颜聚受过郭开的举荐;倘若万一将军不测,让这两人其中之一领军,他们掌控赵军的目的就达成了。”
“难道赵国朝堂之中竟会派出刺客,谋害将军?”盖聂觉得背脊阵阵发凉。
“他们想要行刺,也不那么容易。”司马尚冷笑道,“且不说将军本人亦称得上是当世高手,还有我们的百金之士昼夜值守将军左右,决不会轻易给人可趁之机。”
盖聂略放了放心,却听司马尚又道,“然而,我怕的就是他们在军中潜伏下来,一步步渗入核心,在众人丧失防备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所以这两年募兵的时候我便格外留意。郭开或者公子嘉的门客手下,多半不会装成难民来投军:其一,这些人过去多半养尊处优,不肯自降身份;其二倘若他们被混编入步兵营,很容易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丧了命,谈何刺探消息。作为间人,最重要的便是保住x_ing命,接近目标。所以我推测,他们多半会以各地剑客名士的身份投奔将军,以期快速得到拔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