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忽然南风大起,火仗风势、风助火威,眼看这场血腥的争斗也已激化到火焰一般:双方的士卒都在不断减少,积尸遍地,旌旗摧折,哀嚎声强灌入耳,飞溅的血花碎裂天际;中军大帐之前,李信双眼血红,挥舞着佩剑,高声督促全军猛攻。
忽然,秦营四面狼声四起,凄厉的啸声让厮杀中的众人心神为之一震。
“这是什么?”卫庄一剑将一名秦兵劈作两段,蓦地一个起落跳到盖聂马背上,问道。
盖聂倒是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军之中有当年中山国的王族、白狄人的后裔,他不但精通祖上传下来的驯狼之术,还发明了一套以狼声传讯的秘法,比烽烟、旗语还要可靠。他既传出消息,援军很快便会到了。”
卫庄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不多时,果然有阵阵擂鼓般的马蹄声从北面传来,竟是司马尚亲自领军赶来。李信心知大势已去,便带着残兵向西南面邺城的方向退却。卫庄盖聂联手从后方掩杀了一阵,由于韩人几乎全是步兵,盖聂这边也人困马乏,终究还是没能追上。
“该死的魏豹。”卫庄咬牙道,“此人首鼠两端,虽在营中放火作乱,却根本没有出兵阻拦秦军的去路。”
盖聂望着西面的火光出神,道:“放走了秦人,之后恐怕会对韩国不利。”
卫庄看了他一眼,忽然拨转马头,沿着东南面的一条小路绝尘而去。
第24章 二十四
纵横之章四
盖聂令五百骑士原地待命,孤身一人追了上去。
卫庄奔出一两里外,蓦地勒马停下,转头向曾经的秦国营地眺望——战场上的大火已被扑灭,却有好几簇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在接近天幕的地方散成黯淡的苍灰色。
这一战,他们胜得并不轻松。
两马并肩,盖聂也与师弟看着同一方向,长叹了口气。
“这个瞒天过海之计,还能支持多久?”
“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李信毕竟也是秦国名将,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他就能自己想明白——赵国一时之间,是变不出那么多兵的。”卫庄的语气里有一丝他在别人面前绝不会露出的得意之情,“不过,打仗就像高手切磋,对手只需表现出一瞬的疑惑和混乱,胜负便已经注定了。”
“可惜魏豹将军竟害得此计功亏一篑;我担心他——”
“魏豹虽是小人,却毕竟算我们的同谋;即使回了魏国,他也一定会守口如瓶,因为出卖我就等于暴露他自己。”卫庄道,“但如此大战,焉能长久掩人耳目。无论秦王还是我国的国君,他们早晚都会知道真相。”
“若他们知道了真相,恐怕秦王就会以此为借口,向韩国问罪。”
“我的叔父韩非客居秦国的时候,便听说秦国君臣正在谋划对韩大举用兵。他上书请求存韩灭赵,却被秦王下狱,可见秦人灭韩的打算,早已酝酿多时了。无论这一战的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对韩国手下留情。” 卫庄道,“既然扭转不了被灭亡的命运,我也只能让那些蔑视韩国的人,付出代价罢了。”
“只有这个原因?”
“我还要给某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一个警告。”
盖聂凝视着师弟的侧脸,道:“你是说……秦王嬴政?”
“师哥,你可真是我的——”
卫庄的目光从盖聂的轮廓上缓缓划过,无声地笑了。 “……好对手。”
他转头看向西北,低声道:“一直以来,秦人都把韩国当做他们顺从的奴仆。韩国侍奉秦国三十余年,秦国只要出兵经过韩国去夺取别国的土地,韩国军队就要跟随而去;战胜之后,不但分不到土地物资,还要向秦国进贡朝贺。我却要让秦王知道,再听话的奴仆,也终有反噬的一天。就算他能亡了韩国,这份敌意也始终存在。倘若秦王有一天真的吞并天下,那么六国之中便到处都是他的敌人。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何时、何地,有何人会背叛他,给他致命的一击。”
盖聂沉吟道:“秦王即使得了天下,也无法信任这个天下;他要驾驭天下人,只能依靠严刑来约束,徭役来驱使,大军来威慑。”
“一个终日疑心的人,必然不能安睡。嬴政越是怀疑,越是急迫,越是想要摧毁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威胁,就越容易制造更多的敌人。终有一天,重压之下,人心思变;天下,还会大乱。”
“小庄,你看得实在长远。”
“师哥谬赞。事情是否当真会演变到那一步,还要看你我今后的谋划了。”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想看到那一天。”
卫庄从喉间迸出一连串低哑的笑声。盖聂或许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可他绝不会成为与他一样的人。这真的是最为可笑的地方。
“不错,你我之间,本来也只该留下一个,去左右天下的棋局。”
结果还是绕回来了吗……盖聂不语,苦着脸摸了摸马的鬃毛。
“我们今日虽然暂且合谋,但我有一种预感,你早晚会成为我的敌人。”卫庄冷笑道,“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纵横之争早些解决,会少一些麻烦。”
“小庄,你我都还有重要的事没有做完,现在便斗个你死我活,真的值得么?”
“这是你欠下的!”卫庄忽然厉声道,“从你擅自离开鬼谷那一天起,你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对门规的亏欠!”
“我永远是鬼谷弟子,可我也永远不能认同,这样的门规。”盖聂皱眉道,“除了门规,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证明你是强者了么?如果你真的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当然不够。这世上,不需要两个至强之剑。”
“……”
“我还要回去收拾残局,你也要向你的将军报告这一战的结果;等这些都结束了,师哥,”卫庄一把揪住盖聂坐骑的辔头,将两匹马拉近,在他的耳边喷出炙热的鼻息。
“卯时之前,我在漳水南岸的火堆旁边等你。”
盖聂心事重重地与赵国军士一起重新渡了河,进入长城之内。按照约定,秦军遗下的粮Cao辎重都归卫庄所有;但是盖聂设想他必定不会将它们上交到韩国府库,否则就相当于招认他所做的一切。师弟手下潜藏的实力,想必远在韩国君臣的意料之外。
虽然没有战利品,但大胜而还的喜悦还是席卷了赵军上下。司马尚吩咐火头军杀羊宰牛,犒劳将士。除了数百名留守的戍卒还在加固城墙,营中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欢宴的气氛之中。
盖聂脱下浸血的铠甲,擦干脸上的血迹,随即入了大帐。经此一战,军中诸将都不得不对这个剑法超绝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了;连中山狼都假惺惺地上来拍肩赞了两句。
“好消息。”司马尚大笑着举起一份帛书,“信使来报,武安君在番吾大败秦人,王翦已经带着他的大军退回了太原。武安君能够心无旁骛地击败秦军主力,也得多亏邯郸南线巩固,秦人不得寸进;这都是诸位守城的功绩。”
众人交口称谢。
盖聂左右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到一个人身上。他几步走过去,恭敬地冲此人一礼。
“廉将军,在下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廉业讶异地看着他。这少年与他曾同在李牧麾下作战,之后又一路从北面赶来,倒是颇为亲近。
“廉将军,在下可否借你随身携带的铁胎弓一用。”
此语一出,众将皆惊——盖聂并不知道,这把铁胎弓可不是一般的弓,那是赵之名将,信平君廉颇生平最擅用的强弓!
廉颇在赵国为将数十年,早年征战齐、魏,有开疆拓土之功;与秦交战大小十数回,鲜有败绩。在长平之后、赵国最为惨烈的邯郸围城一战时,老将军亲自督战,苦守孤城,整整坚持了三年;又带领八万老弱之兵击退燕国六十万大军的进犯,救赵于危难。然而赵悼襄王继位后,却听信郭开的谗言,解除了廉颇的军职。老将军怒而离赵,先投魏,又居楚,可是心中一直眷恋着故国。赵王曾经派过一个使者去看望他,廉颇以七十余岁的高龄跨马挽弓,来回驰骋,想证明己身未老;可惜这个使者在动身之前便收下了郭开的贿赂,自然不会向国君如实回禀——将军至死都没有再得到回国报效的机会。
赵人怀念这位战功赫赫、至情至x_ing的老将,建了祠堂来拜祭他;乡野传说,廉颇将军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因此天生神力,武艺超群,惯使的长弓以精铁为脊,光张臂开弓便足有三百斤的分量,能在数里之外取敌x_ing命。这种说法虽难辨真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自廉颇殁后,赵军之中的确没有第二人能用好这张特制的铁弓。
“盖聂啊,廉将军那张弓是家传的宝物;你若需要强弓,便去兵械府库里,挑一把趁手的就是。”
“可是,属下估算了从城墙到漳水对岸的距离,约三百五十步——恐怕只有那张弓才有如此力道,不会令箭矢中途落水。”
“小子!你!!”中山狼张嘴就想骂人,因为司马尚在侧,才勉强咽了下去——以人力s_h_è 出的箭,力贯二百步已是极限;连秦人最强劲的床弩,也不过s_h_è 个一二里,精度还不好控制,这小子居然张嘴就是近四百步?
意外的是,廉业听了这话,竟微微地笑了。“无妨。说来惭愧,这张铁弓力道沉重,廉氏的子孙无一人能拉开。但毕竟是祖传之物,家父笃信它能镇国安邦,因此将它传给我。在下从军之后,虽一刻不敢离身,却不曾用此弓杀敌报国,真是愧对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