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不是嗜杀之人?”鲨齿顺着下颚的骨骼挑起他的脸,“想杀便杀了,又有何憾?你以为你的命,有多值钱?”
“……很值。”盖聂认真地回答。“你若不杀我,我可以给你十万金。”
卫庄愣了一下,蓦地哈哈一笑,怒火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拂去了。他收剑坐下,一边剥橘子一边道:“没想到师哥竟如此富贵,卫某先前倒是多有得罪了。倒不知赵国的一介百夫长,从什么地方敛了这许多钱财来?”
盖聂看了他一眼,道:“这两年来我陆续听闻,韩国不少朝中重臣意外横死,或者下落不明。乱世之中这种事也并非太不寻常;巧的是这些人的名字,恰好都出现在一部账册之上。而看过这部账册的人,七国之内加起来也寥寥可数。”
“哦,师哥倒是消息灵通。”卫庄把剥好的橘子往前推了推,“前些日子我也听说,赵王最宠信的大臣郭开被刺客重伤,险些不治。奇怪的是,在场数人竟无一看到那刺客的面目。倘若那刺客用的是弓弩也就罢了,可凶器偏偏是一柄剑——你说奇怪不奇怪?”
二人对视片刻,心照不宣地露出一个淡笑。
“我要说的人正是他。”盖聂道,“你应该也记得,郭开所收下的贿金在那本账册上是最高的。黄金十万,还不算上他这些年来在赵国聚敛的民财,用富可敌国形容亦不为过。根据我的推测,这次重伤之后,他心中必然惶恐;一旦秦赵交战,此人必定急不可耐地逃离邯郸,入函谷关而去。”
“原来这数万金不是送我的,还要我自己去取。”
“但你可知道此人何时离赵?太原、汾水一带地形如何?何处容易埋伏?秦人又会在何处接应?只有知道了这些,那些金子方能稳妥地取得。”
“原来如此……”卫庄意味深长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事到如今,师哥还想说自己在军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么?”
盖聂避而不答,低头把剥好的橘瓣塞进嘴里,咽下去后才道:“小庄,你计划要做的事,我思来想去,终觉有些不妥。”
卫庄心中有数,也就没必要再问,只是略微眯了眯眼睛。
“哦?哪里不妥?”
“无论你在韩国做了多少事,毕竟韩国本是你的根基,所以总有退路;但现在你们流亡于国外,身为客,c-h-a手主人的国事和家事,不但名不正言不顺,也更容易遭到灭顶之灾。”
“我当然知道其中的危险。不过,眼下恰恰是主人对我们这些外人翘首以待。无论是弑君还是弑亲,都不是常人背负得起的罪名。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他们需要一支奇兵,一支不怕弄脏手,不怕背上任何卑劣骂名的奇兵。”
“你既然知道他们的用心,就不怕事后他们撇清关系,杀人灭口?”
“卫某如今也算做这种事的行家。此中凶险,自当了然于胸。”卫庄冷笑道,“若说自涉险地,师哥掌的是赵国刺j-ian用间之事,与我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庄,你一向智计过人,只是有时容易看轻你的对手。”
“或许我过去的确有这个毛病,不过自从韩非去秦以后,我也算长了些教训。”卫庄忽然身体逼近,话锋一转:“我从来不曾看轻任何人——但世间真正能让我看入眼的,却仅有一个。师哥,你明不明白?”
盖聂嘴唇微张,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他已经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不,你不明白,你从来就不明白。”
次日,卫庄一大早便轻装简从,自称去南郊狩猎去了。目下,他们后有追兵,前路未卜;这种不可捉摸的情形下,主人还能有这份悠闲的心思,流沙众人自是不解。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对卫庄都存有一种盲目的信心——以往无数次的经验令他们相信,以首领的筹谋和机变,在无论多么险恶的境地下,都能为流沙开拓出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
时值仲春,林中新叶初展,绿意盎然;经过一冬的蛰伏,各种野兽也纷纷出外觅食求偶,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随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响,一行马队从茂密的林地中徐趋而出;其中大多数人胯下都是东南自产的矮脚马,耐劳作,能负重,可惜脚程不快;只有为首两匹是此地难得一见的代郡良马,高额长腿,筋骨结实,着实令人赏心悦目。马上的人自然也与众不同,最前方的一个紫衣华服,胸前垂着一部美髯,即使不言不语,眉宇间也自然地透出几分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另一人相貌上虽远远落了下乘,但同样衣饰华丽,蓝绿色的缎袍上以金线绣了几只喜鹊,鲜红的鸟喙格外抢眼。这二人马后除了箭壶别无他物,从人的马上倒挂着些山j-i野兔之类。但显然,迄今为止的收获尚不能令人满意。
忽然,紫衣人做了一个手势,众人纷纷勒马噤声,唯恐惊走了猎物。
大约二三百步开外的一棵矮树上,攀着一头黑熊。
紫衣人一伸手,从人立即递上一柄牛角弓;他从箭壶中随意取了一支,无声无息地搭弓拉满——只听惊弦一声急响,羽箭嗖地飞了出去。众人已准备高声喝彩,却听“咚”的一声,那箭不偏不倚地钉在树杈上。
黑熊惊觉,从树上栽了下来。这畜生不知哪来的莽勇,不但不跑,反而冲着箭矢飞来的方向一声怒吼,俄而四足扑地,发力狂奔而来。
它的身躯庞大笨重,速度竟是丝毫不慢,转眼跑到了不足百步之处。吓得猎人一行人喊马嘶,几名带甲护卫慌忙从马上跳下来,抽出长剑,做出一副迎战的姿势;而后面的有些人已经盘算着掉头往回逃了。
那为首的紫衣人倒还算镇静,又拈起几支箭,一矢接着一矢向黑熊s_h_è 去。不过大约心中毕竟存了惧意,几支箭一一落空,唯有一支擦着厚厚的熊皮滑了出去。
幸在此时,林中斜飞出一箭,正中那熊左眼。棕熊吃痛,怒得人立起来,前爪在空中扑了几下,又发出几声嘶吼,却迎面接连迎上三箭——一箭在下颚,一箭在咽喉,一箭在两r-u正中。这三箭的力道是如此之大,竟令那熊向后重重仰倒,带起老大的灰尘。
紫衣人放下长弓,拨转马头向后望去——在他们侧后方,又缓缓走出三骑;为首的一人鹤发华颜,仪表脱俗,见之难忘。他手中还拎着角弓,可见方才正是此人发矢相助。
身侧的绿衣胖子连忙凑到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随着他肢体伸展,衣服上的金雀亦如活起来似的上下翩飞,好像当真要报喜一般。
紫衣人会意地点点头,冲着来人遥遥一拱手。
“壮士之s_h_è 技当真了得!可否靠近一叙?”
“不敢当。”
来人还礼,然后拨马向前,在距离紫衣人一马身外的地方停住。紫衣人令从属收拾猎物,直到身旁只剩下二三亲信后,方才压低声音道:“来的可是韩王近侍卫统领?”
“正是卫某。”
“请随某回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到了林中一处营地,早有府兵打扮的人出来迎接。此地依水Cao扎营,十分荫凉;大帐内装饰豪奢,熏炉中点着从南蛮百越之地运来的名贵沉香。紫衣人令随从割了熊掌,烹之佐酒,一面殷勤邀请新遇之人坐下同饮。卫庄谦让了一番,随即在下首坐下。
酒过两巡,上首的紫衣人举杯满饮,面露伤感之色,叹道:“自从荀卿辞官归隐,这兰陵佳酿,也仿佛少了许多旧日的香气。”
卫庄也陪了一盏,道:“虎狼东进,这些饱学之士怕是也忧心身家安危,只能遁世避祸。”
紫衣人又道:“新郑陷落,山东有识之士无不为之扼腕。可惜近几年来我国的处境愈发艰难,西北各地都要提防秦人袭掠,兵员、粮秣亦很是紧张。国君为了是否出兵陷于两难,又有许多老臣上书劝阻,这般反复之下,竟延误了救援的时机……”
他这话避重就轻,硬是把楚国的“不救”说成了“迟来”,但卫庄绝不能与之争辩,只能顺着道:“哎,恐怕此亦天意。”
紫衣人缓缓点头,接道:“不期竟蒙横阳君不弃,仍愿客居我国。”
“我君臣落难于此,仰赖公子收留,卫某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倒不知横阳君此刻身在何处?在下已于城中另外备下酒席,还望今夜横阳君与卫统领皆能赏光。”
“哎,此事说来颇为不巧,”卫庄道,“我主因舟车劳顿,又不适应此地气候,身体微恙,现在逆旅中静养。”
“原来如此。”紫衣人抚须道,“的确,中原初入我国之人,多有水土不服的,是某疏忽了。不过逆旅狭窄,恐怕横阳君久居不适。某在城中尚有一处别馆,虽然简陋,倒还清静;或请横阳君移居馆中养病,可好?”
“我替我主先谢过公子美意了。”卫庄微笑拱手道。“我等仓惶去国,礼数全然不周,望公子见谅。仅有一件薄礼,望公子笑纳。”他拍了拍手,便有随从奉上一只锦盒。
紫衣人掀开盒盖,忽然神色一僵,目光渐冷;那道笑容,倒是咧得愈发大了。
盒中铺着层层锦缎,却空无一物——除了一只鲜红欲滴的李子。
今日的逆旅比往日安静了不少。
卫庄外出,也没有发出新的指令,流沙麾下训练有素的杀手多半趁此机会养精蓄锐,同时也没有放松对这个临时居所的警戒。
赤练在窗外探视了好一会儿,见盖聂孤自一人伏在案上写写画画,时而站起身来,拖着哐当作响的镣铐取水、研墨,看着倒真有几分可怜;倘若没见过此人执剑刺棺那一刻的霸道模样,几乎就要相信他与那位传说中的膑脚军师一般纯良无害了。